女亶姑娘行事干练果断,仿佛曾治理过一个国家一般,看待问题高屋建瓴,见解独到,与众不同。她总能从独特的角度出发,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虽然思路还有稚嫩之处,却已经让菖蒲姑娘不禁对她刮目相看。原本以为女亶姑娘只是个修为高深却不谙世事的修仙者,却没想到她在世俗事务上也有如此出色的能力,这让菖蒲对她既感到好奇,又多了几分敬佩。
菖蒲立在沙盘前,看着女亶姑娘纤长的手指划过山川图卷,将原本如乱麻的战局梳理得条理分明。夜风卷起帐帘,菖蒲望着女亶姑娘披风下摆飞扬的暗纹,恍惚间竟想起幼时在祭坛见过的凤凰图腾。
这才惊觉,自己竟已不自觉地将族中密档尽数摊开,毫无保留地交付于她观看学习。她竟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轻盈——原来有人并肩作战时,连呼吸都能变得畅快。这滋味,既陌生又令人贪恋。
女亶姑娘在与蜀山氏族人相处时,着实让菖蒲大为意外。面对族中那些老老少少的凡人,她丝毫没有身为大罗金仙的居高临下之态。在抛弃血脉之力带来的隔阂后,仙凡之隔,成为另一种阶级。
菖蒲抱着刚收的竹简踏入祠堂,正撞见女亶姑娘蹲在门槛边,耐心教几个孩童辨认草药。晚霞为她玄色广袖镀上金边,发间玉簪垂落的流苏随着动作轻晃,丝毫没有平日里挥斥方遒的凌厉。当某个幼童因认错叶片急得掉眼泪时,她竟解下腰间香囊,掏出不知哪里来的蜜饯哄人破涕为笑。
这一幕,看得菖蒲呼吸微滞。她见过太多自诩清高的修士,自认与道同在,走入歧途,视凡人如蝼蚁。可女亶姑娘却任由稚子攀着她的衣袖,听老妪絮叨家长里短时眼角含笑,甚至主动帮着修补漏雨的茅屋。掌心的竹简突然变得滚烫,那是方才女亶姑娘为她誊写的笔记,字迹工整得能看见笔锋里的温度。
暮色漫过祠堂梁柱,菖蒲望着那抹与族人融为一体的身影,忽然觉得蜀山终年不散的云雾都淡了几分。
真正的风骨,不是凌驾云端的冷傲,而是俯身尘世时的温柔。或许从女亶姑娘蹲下身的那一刻起,这方天地的风雪,便不再需要她独自抵挡了。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
教导功法时,女亶姑娘认真且耐心,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要领都讲解得极为细致。她语气亲切温和,眼神中满是关切,仿佛这些凡人并非是与她身份地位悬殊的存在,而是她真正在意和想要帮助的。
斜阳将校场染成蜜色,菖蒲立在箭楼阴影里,望着女亶姑娘纠正少年握剑的姿势。广袖扫过沾着草屑的衣襟,她竟毫不在意,灵力顺着少年手臂游走,“运力时要像山涧溪水,看着柔,实则暗藏劲道。”话音未落,掌心已隔空托住少年发颤的腕子,青白色灵光顺着剑锋流转,惊起檐角栖息的白鸽。
暮色渐浓,训练的人群渐渐散去。菖蒲望着女亶姑娘挥手收拾散落剑穗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些萦绕心头的猜疑都化作了晨雾。
仙凡之间的沟壑,不是靠修为高低丈量,而是有人愿意俯身,将滚烫的真心捧到凡尘里。
不仅如此,女亶姑娘还会亲自前往深山抓猎物回来给族人们。在菖蒲姑娘的认知里,不说大罗金仙,便是金仙也大多自恃身份,不屑于做这种在他们看来有失身份的事。可女亶姑娘却毫不介意,她觉得这不过是举手之劳,能让族人们生活得更好,便已足够。
暴雨初歇的清晨,菖蒲踩着泥泞的山路往族落赶,远远望见女亶姑娘带着整整十头斑斓猛虎立在寨门前。玄色衣襟浸透雨水,发间玉簪不知何时换成了根木枝,却将沉甸甸的猎物稳稳架在云头,任由寨中孩童欢呼着围上来。
“后山白额虎伤了好些猎户,我顺道收拾了。”女亶姑娘笑着将兽肉分给老弱妇孺,细心地替扑进怀里的幼崽擦去脸上泥点,毫不介意他们身上的脏污。
圣原的仙人们后期多爱修逍遥道,总驾着祥云来去,就算偶尔赐下灵药,也是隔着三丈白绫一尺红绡,连正眼都不愿瞧凡人。哪怕,那是他们出身的部族。
暮色里升起袅袅炊烟,菖蒲望着女亶姑娘居然蹲在篝火旁教妇人烤肉,忽觉喉头发紧。火光映得她侧脸柔和,用广袖替孩子们遮挡热气。她沾满烟火,将慈悲揉进最琐碎的日常里。她想,有这样的人并肩,再难的路也能走得踏实。
实则,在菖蒲见过的大罗金仙中,没有一个像女亶姑娘这般有人情味。这使得女亶姑娘在菖蒲眼中愈发稀奇、亲切又可爱,也让菖蒲对她的好感与日俱增。
晨雾漫过寨墙时,菖蒲总下意识往女亶姑娘居住的竹屋张望。前日教孩童认字时,对方鬓边沾着的草叶;昨夜围炉夜话,火光映得她眼角笑纹温柔;还有那些被塞进掌心的糖渍梅子,带着蜜香的温度。这些细碎的片段如春雨浸润荒原,在她心底悄然生根发芽。
当女亶姑娘赤足蹚过禁灵的溪流为族人采撷珍贵草药,裙裾沾满泥泞却笑得灿烂;当她在月夜里为守夜的老人披上斗篷,指尖残留的暖意比星辰更灼人;当她攥着菖蒲的手,将仙法灵力缓缓渡入,轻声说“别怕,我在”——那些克制已久的情愫便如决堤之水,裹挟着从未曾言说的渴望奔涌而出。
深夜值岗,菖蒲抚过女亶姑娘留下的护心玉佩,冰凉的玉面仿佛还残留着体温。她望着竹屋透出的昏黄灯火,不自觉寻找那抹身影,见她蹙眉便揪心,见她展颜便欢喜。原来情谊早已在无数个朝夕相伴的晨昏里,化作骨血里最温柔的牵挂。她确信,这不仅是血脉牵扯能有的效果。
可只要想起自己的处境和使命,再见女亶姑娘替她包扎伤口时专注的眉眼,教她御剑时鼓励的笑容,此刻都成了扎在胸口的刺。
她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女亶姑娘确实是以真诚相待,除了未说明自己的来路,其他方面并无欺骗。可反观自己,从始至终都在对女亶姑娘隐瞒着许多事情,这让她心中不免有些愧疚与纠结,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与女亶姑娘继续相处下去。
深夜里,她攥着女亶姑娘送的玉佩辗转难眠,想象着真相揭开时,那双总含着笑意的眼睛会否染上寒霜。她望着帐幔上摇曳的光影,终于下定决心:就算倾尽所有,也要在谎言拆穿前,为这份珍贵的情谊筑起遮风挡雨的屏障,哪怕最后要独自承担所有的惊涛骇浪。
千里外的战场号角仿佛穿透夜幕,在耳畔轰鸣。她见过太多因立场相悖反目的故事,深知一旦身份暴露,眼前人或许会化作最锋利的刀刃。
可若将女亶姑娘强行留下,那曾照亮她生命的笑容,是否会永远蒙上阴霾?胸腔里翻涌的情愫与算计撕扯不休,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我定要找到法子……”她喃喃自语。哪怕要用尽所有阴谋阳谋,哪怕要背负欺瞒的骂名,哪怕这份情谊终将变质,她也不愿松开那双曾给予她温暖的手。
夜风穿过窗棂,将案头竹简吹得哗哗作响。
记忆如潮水漫过——幼时长姐分食的半块麦饼,总在触及她掌心前被兄长截走;妹妹们围炉夜话时,她只能抱着账本枯坐到天明,听着嬉笑从门缝漏进来,碎成满地月光。
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玉珏,父亲将部落重担压在她肩头时的眼神,都化作无形的枷锁。
她学会了在长老的诘问前微笑,在族人的质疑中挺直脊梁,却独独忘了该如何坦然面对真心。
直到那姑娘带着满身星光闯入她的世界,为她擦去伤口的血。
菖蒲将脸埋进女亶姑娘送的狐裘,嗅到若有若无的雪松香,眼眶突然发烫,原来她已经为她做了这么多。而她,给与她的,只能是算计。
原来真有人会穿过层层伪装,看见她铠甲下千疮百孔的灵魂。会在她最狼狈时伸出手,不是为了索取,而是纯粹地想要给予温暖。可她,只能是她的负担。
这份不掺杂质的情谊,竟比太初水泽的万年寒冰更澄澈,比她背负的所有责任都沉重。
她不愿意,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