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晚混混沌沌地坐在席间,又置身事外,他一直盯着对面紧闭的窗,只觉得度日如年,已经过了十年百年,对面的人还不出来。
他坐不住了,冷着脸站起身来,也不及侍从过来伺候,自己拿了厚氅披在肩上,迈步就往外去。
“九郎哪儿去?”
席间有人见他离座,高声发问,冯晚抬手随意摆了摆,语气不怎么好,只道:“家去。”
家去?谁信?
今日相聚,本就有一桩目的是为了安慰冯晚的,眼下搞了这么一出,在座众人面面相觑,彼此都清楚是什么缘故。
有的人余光往息停那边打量,却不敢发问。
他们敢看敢开冯晚的笑话,却不敢随随便便在息停的面前肆意说他家的是非。由是此刻即便再好奇,也只能憋住了静观其变。
息停坐在一旁,对冯晚的离去恍若未闻,不多时后,将手中杯盏搁下了,起身与他们告辞,也走了出去,徒留这一室里的议论纷纷。
冯晚下楼以后,是往对面去的。
什么清都侯,他连见也不曾见过,更不愿相信息偌从前对他那般深情,怎么冷落了两天,便肯与个素不相识的陌生王侯相看。
他非要去看看真假不可。
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几步便要横跨长街走到对面去,气势相当汹汹,但还不及他迈进这茶楼,便有个不怕死的伸出手臂来,站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冯晚心情不好,抬起一双阴沉沉的眼睛,看着对面这侍从打扮的男子,正要开口,便听对面道:“冯郎君,今日我家侯爷宴客,外人不便靠近,您请去罢。”
侯爷。
冯晚立刻就懂了这侍从是什么身份。
他心头火起,冷声道:“你家侯爷哪位?我怎么不记得,宁都城里有谁家王侯在外宴请、店家不曾提前闭门、反倒是现将客人向外撵的道理?是否也太张狂了些?”
他错身便要向内而去。
雁行又向旁一步,再次将他拦住,道:“您若不肯回避,那莫怪在下失礼了。”
他张手便要来架冯晚,冯晚未料到他居然敢对他动手,一时惊讶不已。他抬起头来,正要摆手呵斥,却见另一侧,息忍抱着手臂冷眼瞧着,见他望了过来,还装作不见似的扭过了头。
冯晚张口便要喊息忍,雁行却眼疾手快将他嘴也捂住了,将他这么狼狈不已地拖远了。
光天化日,还是在大街上,对面的那些公子哥儿都开着窗看笑话,冯晚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
他生在世家,也学了武艺,但比起雁行这样的练家子,自然是不够看的,是以反抗几番,也未能从雁行手下脱身。
正急迫时,息停却走了过来,开口道:“还请阁下松手。”
雁行自然是认识息停的,见他面色淡淡,想他应当不会破坏楼上这回相看,便将手松开,将冯晚一把推到了他那边去。
冯晚站稳了,脸色十分难看,指着雁行迈步便要上前。
息默在旁边又将他拦了回来,冯晚心中不满,扭头看向息停,只见他回头与自己道:“你若要在街上闹起来,我还怕给四娘丢脸。你安分些,随我一同上去就是。”
冯晚心中诚然是憋着火的,若在往日,他早就发作出来。可在今日,就为了一句上去能见息偌,他也就将将忍耐了下来。
雁行分明是防着息停要将冯晚带上去的,眼光锐利,不肯让步,而息停又道:“我另定了一个雅间,不与侯爷同层,也不会打扰侯爷会面。你若不放心,在门口守着也可。”
如此,雁行才不情不愿地将人放了进去。
待雅间的门阖上了,冯晚方没忍住对息停怒声道:“你拦我做什么?一个部下都敢这么嚣张霸道,便可知那清都侯是个什么性情。你做长兄的,怎么敢放曼曼一个去和他会面?”
息停淡道:“你若真家去,不到对面闹这一出,他也犯不上在街上这般嚣张霸道。”
冯晚见他竟然一直站在对面那边,眉毛皱得千山万壑一般,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当真决定将她许配给清都侯?”
息停不紧不慢道:“我父母一直关注年龄合适的郎君,也一早就知道清都侯霍恂。之前老侯爷因病南下,我父母曾有心去关注过他。他母亲是大长公主,一贯受先帝宠爱、今上敬重,这样的身世,父母若不在了,早晚要回宁都。我家提前打探好了,又一直观察,知他人品性情家世皆属上等,近些年才定下来。”
那个时候,霍恂都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少年。
那个时候,冯晚甚至都记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经认识了息偌。
冯晚看着息停,身子不自觉向前,颇觉不可思议地重复了一遍,问道:“近些年?你家既然已经定下了霍恂,还由着她与我越走越近?”
息停挑眉看他,道:“你二人当初若没在一起,我便要与四娘说起此事了,可你们既然在一起,四娘又是由衷开心,我倒也不急于一时。家中总是要留一留她再嫁的,时间未到,发生什么谁也说不准。”
所以息偌这些年,一直没有定亲的消息,不是因为息家不关注,是因为息家已经定下了。
冯晚用一双黑亮的眼睛觑着息停,面浮讥诮之色,讽道:“息停,你这般知晓内情又两厢隐瞒,是对得起她,还是对得起我?”
他生气了,世家子弟教养良好,从没有谁当着面叫人家大名讽刺的。
息停从不是什么好人,也不觉冒犯,他被人这样指着鼻子叫大名辱骂也不是头一回了,听多了以后,骤然见冯晚如此,口吻中甚至带着些趣致,嗤他道:“你见惯风月,用尽手段哄四娘欢心。她开心,你也觉得有趣,那我阻止什么?”
冯晚一拳头就砸了过去,怒喝道:“她是你妹妹!不是你用来看戏的笑话!”
息停飞快起身避了,退后一步还不忘轻轻弹一弹衣摆。
他完全没打算白白受这一拳头,冯晚起身时他云淡风轻地开口道:“我和四娘是息家唯一的同胞,我不会拿她当笑话。四娘同你在一起,若吃了苦头,便当是得了教训,日后便会记得不要再犯,这岂不是好事?”
息停生性冷漠,他和父母族人不相亲,但面上可以掩饰得很好。他秉承家训,孝顺父母,兄友弟恭,待人谦和。他和每个人都可以礼貌地来往,可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心思。他对息家没什么感情,可是他将息家护得十分周全。他不阻止他的妹妹同谁在一起,可他会为她选择一门既对她是真的好也对息家是真的好的婚事。
这是他一贯行事的作风,谁也没有改变他,谁也改变不了他。
冯晚揪着他的领子,眼睛里蒙着冰霜,冷声道:“你觉得我绝不会对她真心,等着我同她在一起不久腻了便分开,然后继续大大方方与我相交,再给她找个好人家联姻,谁都不得罪。你好算计。”
息停没否认。
他看着冯晚泛红的眼底,知道冯晚如今的张牙舞爪不过是色厉内荏。他虽面目凶狠,手指却泛着白微颤,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冯晚喉头滚动几番,也没有一句能说。息停的错是错,可他的错也是错。他已经无法狡辩,所以唯一的一句发问也无力。
“这些年你如何都不肯信,我会对曼曼很好,我会娶她,是吗?”
息停恍惚间觉得这苍白的一幕莫名的熟悉。曾经他也用过这样卑微而无力的姿态问过自己喜爱的女子。他看着现在无能为力的冯晚,仿佛看着当初心虚而只能故作镇定的自己。
他感到喉头有些发涩了,对着冯晚摇头道:“你对四娘很好,或许也真会愿意娶她,可即便你愿娶,我也不会让她嫁你。你做个情郎是不错,做夫君却万万不能。”
息停看得太清楚了。冯晚在某些地方,与他是一样的人。冯晚风流,不滥情、不深情、不长情,他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喜欢过什么。
若冯晚和息偌真的成了,难保日后不会变成他与李常希如今的情形。连李常希那样聪明理智的女子都过成了今时今日这般模样,息偌动了心,又哪里有什么自保的本事?
息停面对冯晚,就好像是面对当初的自己。他反驳冯晚,就好像是站在高点反驳当初的自己。他要保护住息偌,就像回到过去,保护住那个无人保护的李常希。
他面对冯晚的姿态瞬间变了,他用很尖锐的言辞戳破了一直平静的假象,问道:“你同四娘在一起,连逗她开心的手段,都是风月场里算计的把戏,看看也便罢了,难道真要将她嫁给你?”
冯晚舌尖上千言万语滚过一遍,他想对息停说,他没有时时算计息偌,那样蠢的小姑娘,如何经得住他算计她?他想对息停说,他若娶了曼曼,一定真的对她好。
可是这话他说不出来,他的过去既定,那时候他没有想过同息偌的以后,等真到了以后,他就已经没有资格。
冯晚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指,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不觉中溜走了,又或者说,是他从来都没有主动抓紧过。
而在一片静寂里,门板突然被人敲响,外头响起来的声音属于息忍,说清都侯约四娘子往西市去转一转。
冯晚睁着眼看息停,想要息停拒绝,但息停只是笑了起来,手里掸平了衣裳,口中对门外应下了此事。
息忍的声音没有再响起,冯晚扭过头要出去,息默在门口又拦住了他。
息停从他身后走出雅间的木门,回头对他道:“你等一等再出来罢,免得打扰了他们,也叫四娘尴尬。”
他说完这话,似乎根本不惧冯晚会贸然出来一般,带着息默便离去了。
冯晚立在原地,果真没再动作,只剩下心里烦躁和颓唐几经翻涌,不知过了多久,方深深呼吸几番,脚步生风走出去。
此处离西市不远,他连马都没骑,眼看着夕阳余晖渐暗,人流越来越大,他始终没能找到息偌。
人潮汹涌,他好像找不回她了。
他心里就剩下最后一点侥幸,想,也许曼曼是厌恶对方的,只是碍于长兄威压,所以被迫前来相见。
也许应付完了,她就早早抽身回家了呢?
于是他又飞快赶到息府去。息府守门的伙计说大郎君与四娘子都不曾回来,冯晚心里微微沉着,转过身去守在街角,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大路,生怕错过了息偌回来的瞬间。
由此等到黄昏日暮,息偌的马车才缓缓归来。
他已经站了许久了,此刻一动,才感觉到两条腿都已经因为紧张地久立而僵直。
冯晚跺了跺脚,忍住了腿上的异样和不适,大步上前拦住了马车。她的侍从和侍女守在车外,按死了车门,硬是不肯她下来,他于是还是见不到她一眼。
但他今日非要见她。
他不见她,就问不明白,自己今日这上悬下坠的一颗心,就没法找个实处落定下来。
他迫切地需要见到她,需要确定她的心。
她可以怨他,但不能这样没有一句言语,就转头与旁人定立婚事。
他沉声开口道:“曼曼,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