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一笑,没答这话,转过身走了,临去前还不忘叮嘱小盼,替息偌把案上放冷的饭菜汤水再热一热。
小盼顾不上热饭,先要安慰息偌。可是息偌见息停就这么走了,自己扯着帕子把眼泪抹了又拿起筷子,对小盼道:“把这两个带汤水的热一热,你过来和我一起吃。”
小盼迟疑道:“娘子这么快就不难过了啊?”
息偌恶狠狠吃了一大口肉,道:“都是恶人!我才不难过呢。赶紧吃饭,吃完还要收拾东西呢。”
小盼快速捧着热好的饭菜回来,坐着小凳在旁边陪息偌一起用饭。
她心里也忧愁,饭也吃不下,问道:“娘子要不要去找找家主和夫人呢?他们到底是娘子和大郎君的父母,他们疼爱娘子,不至于非要叫娘子去做不喜欢的事。如果他们说了,大郎君不会不听的。”
息偌摇头道:“话是这样说,但如果他们那边没有这样的意思,长兄也不敢直接来与我一个姑娘家说这些话罢?”
小盼道:“这算个什么事呀?冯郎君那边还没料理清楚呢。”
息偌拧眉道:“还有什么料理不清楚的?”
小盼气道:“他都没与娘子道歉、没与娘子解释呢。”
息偌道:“事实如此,用不着他做解释,解释什么也都没用。道不道歉也没关系,我也不稀罕他的道歉。”
小盼心里也觉得冯晚罪无可恕,自家娘子哪里不好?又哪里对他不好?他凭什么在外面这么胡作非为!她非要分手也是情理之中,半点错也没有的。
可是——
“那,娘子不要冯郎君了,大郎君说的这事可怎么办呢?提起来了,连个作挡的人都没有。”
息偌心里清清楚楚的,道:“即便冯晚老老实实的,今日长兄提起这事,他又能挡住什么?”
在他们的这段关系里,论起抵御风波,冯晚本就是无用之人。她心里清清楚楚,今日也算下定决心,用不着再踯躅什么。
小盼食不下咽,道:“那娘子可怎么办呢?”
息偌把她的手推了推,道:“快吃饭,吃了饭,我还有的是事忙呢。”
主仆二人一起用完饭,息偌就像要上战场一般,生怕精力不足,吃了个十分饱。小盼知道她饭量,去沏了一壶清口的淡茶热在房间里的小炉子上,这才按照息偌先前的吩咐,又去提了两只箱子进来。
息偌又重新坐到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花了整日的工夫,将东西都归整进了箱子里。
东西收拾好,她的心也定了,这才走到书案前,自己研起了墨。
她手下一边打转,脑子里一边在想,这一封书信要怎么写,才能洒脱又快意。
她很小的时候就见到冯晚了,在之后的许多年里,她看着他和长兄顶着两个鲜花着锦的姓氏,在宁都城里风华肆意。冯晚最是风流少年时,很得女子欢喜,他会同人亲近,却不会特别亲近,就只有对息偌不一样。
小小的息家妹妹,即便跟在他身后满宁都地转悠,也没人说半个字的是非。但是等她大了,这般场景代表的意义便不一样了。
她出生在息家,被惯得心高气傲,可以勇敢地喜欢上这世上最好的郎君,却容不得心上人的心里没有自己。
冯晚心里有她。他那样真情真性的人,即便过了半世,到大家都白发苍苍的时候,也还会如今日般护着她。
他哪里都好,待她也好,只是不爱她。爱她的人不会做出这样会让她伤心的事。
息偌是息家的女儿,拿得起也放得下。
她的笔尖饱沾了浓墨,就此落下。
此日一早,息忍去冯家退东西。他办事从来利落,根本不必息偌忧心,不多时就一身干净地回到息家,说事情都办好了。
至于怎么办的,冯晚在不在,又是什么反应,他没说,息偌也没问。她只是让息忍套车,小盼跟着,又往郊外去了一趟。
明贞的态度还是与之前一样,面上礼貌却分明不耐,只这次却没将她拦在外头,而是带去了李常希所居的院子。李常希正坐在堂中煮茶,见到她来,请她落座。
息偌上次来,没能进入李常希的住处,只是这次虽来了,却也不见全貌。厚重的屏风将更大些的内间都遮掩住,她就只能坐在这简单的外间里。
不过息偌乐观,想,这回已经比上回好很多了。
毕竟她不是她长兄,没有惹李常希生气过,昔年在息家,李常希还是很爱护自己的。
息偌接过李常希递来的那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看着杯里浮起的白雾,也没多说什么客气的前言,直接道:“我决意和冯晚分开,不再往来了。”
李常希微微一怔,而后无奈笑了笑,道:“上回我说的那些话,最多只能算作参考,你自己心里有盘算就好,不必非要答我。”
息偌看她神色,微微一顿,道:“上回与嫂嫂说了那些话,今日我却说了放弃,嫂嫂倒像半点不意外似的。莫不是……心中也觉得我与他并不相配?”
李常希知道息偌与冯晚的这场官司,知道息偌的心,也能看得出她上次前来的挽回之心。她想要一个人的鼓励和肯定,她给了,她于是要卯足力气回去坚定自己的真心了。
可是这才两日。
两日后,她放弃了,她半点讶然都没有,就好像已经知道这个结局一样。
息偌不免还是有些气馁和沮丧:瞧啊,谁都知道他们不是良配,偏她撞得头破血流才知道回头。
李常希道:“上一回,你心志坚定,即便风言风语不休,你也想要与他同路。你已有决断,只是想要一个人明确地站在你这边鼓励一句,我并不妨就替你说这一句,也免得你迢迢跋涉过来的辛苦。这一回,你依然坚定,依然有所决断,我又何必惊讶?”
她事事洞明,也觉得这是个正确的选择,诚恳与她道:“说白了,你已用尽真心,他却毫不用心。爱侣之间付出稍有深浅也是有的,你们到底差得太多。总有一日,你会委屈的。”
息偌扁嘴道:“我如今是有一些。”
李常希问道:“断到此处,你是快乐多些,还是委屈多些?”
息偌想了想,道:“快乐一半,委屈一半,但若再久些,委屈就要多些了。”
李常希笑道:“如此还不是好事吗?”
她是在宽慰,息偌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可是她看着这样温柔这样好的嫂嫂,心头又怨恨起长兄来。
她轻叹道:“嫂嫂,以后我来,你能不拒绝我吗?即便你将来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了,可我心里还是很喜欢亲近你。他是恶人,我又不是。”
李常希戏谑地看着她,是在无声地笑话她,昔日是个在外头常说长兄好的人,今日却说他是恶人。
息偌看懂了,又叹了一声,道:“嫂嫂,他想要我嫁人。”
话一出口,她就又有些委屈,鼻子也酸。
世家里这么多娘子都早定婚约,她心里又不是毫无准备,她也不是那种为了自己不顾家人的人。若是息家艰难如此,需要她联姻嫁人,那只要提前告诉了她,她也不会拒绝什么。
可是息停这个可恨的恶人。他早早定下了,却根本不说,看着她与冯晚在一起了也不说,看着冯晚在外面胡作非为了也不说,也许如果不是那什么侯进京,他还是不会说。
他有那么多选择,却偏偏挑了一个最坏最坏的时机和选项。但凡他早说了,哪里会有她这么多的不甘和难过?
息偌自己消化了一天,自觉已经过了情绪最激烈的时候,可是提起来还是难忍。
她往李常希那边坐近了些,拉住了她的袖子,看她没拒绝,又贴了过去,道:“嫂嫂,我以后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他太讨厌了,我现在是整个宁都城里第二讨厌他的人!”
李常希眼光淡了淡,垂着眼睫看不清。
息偌没注意到这些,她太擅长撒娇了,此刻抱着嫂嫂的手臂恨声道:“现在这样,我一点也不想联姻,我一点也不想听他的!”
李常希垂眼看她,拍了拍她,问道:“你这次来,烦心的事虽然换了一桩,但是与上次一样,也是心里有了决断,却只想要听旁人一句话,来推自己一把,是吗?”
息偌只觉得自己心中有一个模糊的想法,自己却一时也看不清楚,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自己有了决断,一时没有开口。
李常希很淡地笑了笑,道:“我不讨厌他的。”
她对息偌道:“如果你想,你可以做全宁都第一讨厌他的人。虽然我与他婚姻的结合完全是为了息李两家,但于我本人而言,我并不讨厌他。”
息偌眨眨眼睛看着她,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用自己做例子来回应她的烦恼。可是这些话和息偌昔年所见都不相同,息偌并不相信。
她皱眉道:“可你们是两情相悦,不是家族联姻。长兄说他是爱慕嫂嫂才会求娶,这话是我亲耳听到他对我爹娘说的。他心中是爱慕嫂嫂的。”
李常希没有对此进行任何辩驳,平静道:“我知道。”
息偌一时没转过弯来,怔住了。
李常希道:“成婚之前,我们的确两情相悦,但决定我们婚约成立的条件,不是我们的感情,而是我们的姓氏。联姻可以为我们彼此的家族带来更多的好处,至于爱慕,那只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可有可无。”
她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天真的女孩,捏了捏她的耳朵,道:“对你来说,爱与不爱,是在婚姻之中可以选择、可以争取的事情。曼曼这样讨人喜欢,即便是真的嫁给了自己素不相识的郎君,也一定可以让他心动不已,与你夫妻恩爱的,是不是?”
虽然两次前来,息偌得到的两种回答截然不同,但她就是觉得自己嫂嫂说的对。
她只是依然有些迷茫,有些纠结道:“可我都不认识他……他若不好呢?”
李常希脸色瞬间冷漠道:“不会的。你长兄要脸,独绝息家一切丑闻。他忧心你胆怯天真,恐你对付不了夫家,闹出别的祸事来,必然会好好为你挑选的。”
息偌道:“嫂嫂说的对,可我讨厌长兄。”
这一回,也不知是不是心疼她小小年纪就被息停押去联姻,李常希倒是没急着赶她。前两日回来做的花糕剩了些,李常希照样没让她带走,却留她在这里吃了好些。
最后走的时候,息偌还有些恋恋不舍。
“等回去将这事儿过了,我还来看嫂嫂。”
息偌其实很想问一问,为什么说着联姻还是利益最重,如今却非要闹着分开不可?若说是两厢绝情,事实又并非如此。
但她还是憋了回去。
一来李常希不会说,二来她自己大约也不会懂,三来,眼下还有这么一桩麻烦没解决。息偌上了马车,和她招了招手,才返回往城中去。
那日息停又不在家,息偌等着他过一日回来以后,去见了他一回。
这一年的冬日来得早,再过了十数日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冬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落下来,总也没个完的时候,待晨起再看,已是一片银白世界。
息偌抱着手炉在窗前看雪,见到息停那边的侍女过来,给她送了一只狭长的首饰盒来。
侍女待在廊下见礼,传了息停一句话,说会安楼到了一批新茶,味道不错,想明日带四娘子去尝尝。
息偌答应了。
她这些时候没有出门,也没有与好友相见,每日都是漫漫无事。既然得了息停这话,她这晚便早早歇下,待次日再醒的时候气色颇佳。
息偌照着镜子,心里十分满意,还叫小盼给自己绾了个新式的发髻。待小盼梳好,息偌左右摇了摇头,十分满意,扬手将息停新送她的步摇戴上了,而后起身又去更衣。
衣裳也是前一晚挑出来的,仔细展平熨好,特制的熏香点上放一晚,此刻拢在身上,暖香幽浮,经久不绝。
大雪整整下了两日,到了今日终于停了。息停下了朝,又去处理公务,直到过了午后,才亲自回府来接她。她拢着披风看着脚下,仔细地踩在新扫过雪的石子路上,与息停说话。
“今日去见这个小侯爷,可有没有什么要注意的?”
男女相看,欲结姻亲,能有什么可注意的?
“是清都侯。”
息停想也知道她根本没记住对方的封号,回头见她小心翼翼的,便伸手扶了她一把,平稳地带着她走过这一片碎雪,没让她在路上摔了跟头。
“息家从前锋芒太过了,这些年一直行得低调,你莫要耍什么小性子便好。”
后一句是随便加的,前一句才是重点。世家势盛,一直被宫中忌惮,这位小侯爷是被陛下几道谕旨召回宁都的贵胄,自然是要站在陛下那边的。
他们想要削弱世家的权势,那些正如日中天的世家自然无从下手,像息家这样的,又有名望,又正见微弱,最是个适合开刀的模样。
这位清都侯,可作执刀人,亦可作长刀。趁如今尚无定论,息停打算先走一步,让他作那个更加主动的执刀人。
是政敌或是亲朋,如今都有变幻的余地,刀是刺还是收,也要从今日这一见来初窥端倪。
息停一如从前那般不需要息偌知道太多,所以这次也不曾提醒她什么。至于那句莫耍小性子,不过是白提一句。
她耍不耍性子,不会改变这件事的结果,他既然敢押她去,就能承受一切后果。
马车停在会安楼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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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恂坐在定好的茶楼雅间里,脸色藏在手中热茶氤氲的白气之后,垂眼自窗缝里瞧楼下街边停下的马车。
那个扶着息停的手自马车上漫步走下的妙龄娘子,裹着件厚实的杏黄色厚氅,因她低着头,风帽上一圈白色的毛绒围边将她相貌遮了个严严实实。
只是她行动的姿态不急不缓,优雅非常,是世家百年积蕴才能熏陶出来的那种从容气质。
她迈步时从氅间露出樱草紫的裙边,与外头的杏黄交错在一起,一并落在这京城的厚重青砖与晶莹白雪之间,亮丽成了一道独特的美景,落在眼中生出一种别样夺目的光彩。
对面楼阁之上,有人忽而呼唤息停,她落定在地面上,和长兄一起抬头望了一眼。就这么一抬头,便露出了一张很是清丽大气的面容,和长兄站在一起时,有着相似的挺拔身段,雪松红梅一般的风骨。
霍恂看到此处,口中喃声道:“不愧是息家人。”
都是同一样。
他好像是给自己惹祸上身了。那封信,那张帖,他实在是不该贪图一时的新鲜,贸贸然就接到手里来的。
但如今已经迟了。
因为楼下的小娘子在抬头望了那一眼后便垂首转身,要和息停一起走进这家茶楼了。
霍恂觉得有桩大麻烦要来了,他有些后悔,但只有一些,他并没有一点想要离开或者回避的念头。
他就那么等着,等到雅室的木门被轻轻敲响。
息家这两兄妹跨步入内,她抬手取下风帽,露出妙丽一双美目,同他微笑,颔首唤了一句。
“见过清都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