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忍觉得自己带着息偌来这种地方,回去以后瞒不住,非得被打个半死才能完。但来都来了,他也就只能提起十二万分的仔细和谨慎近身护着息偌。
此处管事的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见到息偌这般形象,便知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她带着伙计走过去,问她来做什么。
息偌被这股脂粉味儿扑得眼睛疼,冷声问道:“息大郎君在哪间?”
这话可不好答,伙计们没人出声。这女人便胡说道:“你是何处来的小娘子,寻什么西大郎君东大郎君的?可认清了门头没有……”
息偌厌她这副轻浮做派,心中又恼火,没工夫和她扯东扯西,干脆一把将人推开了,直接便往楼上去闯。
伙计要上来拦,息忍二话没说直接拔了剑呵斥他们退后,跟着息偌一路往楼上走。
风月之地出了刀兵,任多深的酒醉也要醒来三分。息偌借着身后息忍这柄剑,一路走得很是顺畅。
她胆量大得很,一间一间房门直接推开看,谁敢动手她就动鞭子,总归她戴着帷帽,谁也不知道她是谁。
她阵仗闹得大,不多时,便有个年轻的小伙计过来,给息偌指了个方向,还低声哀求道:“夫人收收鞭子罢。可千万别说是小的跟您说的。”
这种夫人上门来抓相公的事,在这种地界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将息偌也当成了谁家的夫人。毕竟息大郎君的夫人不会来,但那一屋可不止一个有家室的。
息偌迈步过去,啪的推开了那一扇雕花木门。
入目是一片奢靡景象,四处散落坐着一群年轻的公子哥儿,个顶个的富贵优荣,个顶个的风流潇洒,但没一个比得上正在她眼前的那一个。
十五六岁上就以俊美无俦的好名风靡宁都的冯家小九郎,此刻穿一身艳丽又精致的藕色锦袍,发上奇巧的飞燕冠都歪到了一旁去。
但即便是衣衫乱了,发冠歪了,他还是流露出一种旁人都比不上的养眼气度。虽然没有露脸,息偌也能一眼就认清他是谁。
就是这样特别的一个年轻郎君,前些时候还将息偌柔柔抱在怀里,拿夏日骄阳都比不过他半分的明媚笑意对着她,说些好听动人到不行的情话,今日,他就阖着醉意朦胧的一双凤眼,将脸整个迈进了腿上那妓子的肩窝里。
息偌看得浑身冰凉。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气,又或者是不是失望,但她这一刻感觉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冲到了头顶,让她已经无法进行任何冷静的思考。
她抬手便掀开了帷帽前的长纱。
息忍看她上手,赶忙把身边探头的伙计往外一推,飞快关起门来,没让一个人看见息偌的脸。
但没了长纱的掩饰,息偌倒是看清了。
那妓子明红的衣衫此刻已经有些松散了,腰带垮在了小腿的位置,露出了一片白花花的肩头,那肌肤上面还拿颜料画了一只生动不已的粉红蝴蝶。
而冯晚的脸颊就是轻轻蹭着,侧首埋进了她的颈间身前。他一只手拢着她柔软得仿佛没骨头一样的腰,另一只手已经藏进了她绣着蝶恋花的衣摆下头。
她推了门进来,他倒好像没察觉似的,犹然不停。
房中第一个反应过来的郎君坐在门边不远,原本是懒懒散散地支腿倚案靠着,此刻看清了息偌的脸,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酒杯砸到息偌面前的地上,瓷杯落在厚实的地毯上,还是被他的力气掷了个粉碎。
他脸色不大好看,沉声道:“这是什么地方!还不回去!”
他看向她身后的息忍,斥道:“你是不想要命了,什么地方都敢带她去!”
息偌转过目光,看清了他的样子,这个在这里也不免沾了一身粉香酒香的郎君,是她心里敬重万分、在家中清冷疏离的长兄息停。
他在保护她的名声,将她来到这里的理由,全部归结为是近卫的胡作非为和蓄意欺骗。
息停虽冷漠,但在外人前甚少有这样生气的时候,他这一声怒斥,终于惊醒了这屋里的人。
冯晚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了他那张好看到十分百分千分万分可恨的脸。
他看见了门口的那个姑娘,一双眼原本都是漫不经心的潋滟,此刻却忽而凝滞,醺醺然的醉意也倏然散了三分。
息偌站在彼处没动,冷笑了一声,而息停已然来到了面前,呵斥道:“你一个姑娘家,跑到这种地方来像什么样子?”
又指息忍,骂道:“你想死是不是?”
息忍理亏,直接跪下,没有言语,也不曾抬头。
息偌护短,但此刻顾不上维护息忍了,她直直盯着自己的长兄,眼里一点惧色都没有,甚至还敢反问他道:“长兄倒是说说,这是什么地方?”
她感觉自己面对息停时那一点蚂蚁大的胆量,已经被死去活来的这一肚子怒气和怨气撑满。
她冷眼望着他,道:“我今日出城去见嫂嫂。嫂嫂酿了新酒,院落布置得整整齐齐、精心漂亮,显见得是要长住,不打算走了。我日日盼着兄嫂能重归于好,有心想要说和,此刻不见不知,长兄倒是让我长脸。”
息停在人前被妹妹下了面子,又听见李常希的事,脸色一时寒如霜雪,正要开口,息偌已经理好帷帽扭头便走,骄傲的下巴扬得高高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冯晚这才站起来,将怀里的美人毫不留情地推开,一边走一边理好了自己的衣襟。待站定在息停的身边,这才对他低声道:“我去同曼曼说。”
息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回头看向了他。
他对宁都城里的这些公子哥儿没什么不了解的,冯晚二十出头了,家里一个姬妾也没有,但外头这样的场合不是头一回了。最过的一次,他抱着个美人大醉睡了一晚上,第二日还要找友人们替他作保,才好免了家里那位严肃父亲的家法。
息停是冯晚的友人,冯晚不曾有什么事情要避着他,和息偌在一起的事是这样,在外头胡作非为的事也是一样。
息停什么都知道。
他此刻平静万分,想,容她快意这一场,此刻也该差不多了。
他问冯晚道:“你与她认识这样久了,不了解她吗?”
冯晚不解道:“怎么?”
息停余光里还能见到那个可怜兮兮的妓子坐在地上,他浅浅勾了勾唇角,道:“你现在去跪到我家门口,她也必然头也不回一个。”
冯晚酒气上涌,头脑昏沉,露出了一个不甚在意的笑容。
他想:怎么可能呢?息偌一定是这世上最喜欢他的小娘子了。
他想:今日是晚了,他醉了。等明日罢,明日他醒了,再去寻她。他只要说些好话,她会原谅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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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偌恨不得把冯晚那只手剁下来!
她一句话都没和冯晚说,甚至一个正眼都没给他。说白了,他不是她的家人,他们没有关系,宁都城里已经看尽了她爱慕冯晚的笑话,如果她自诩妻室的姿态因他狎.妓而公然闹事,那么传遍整个宁都的丑闻不会是冯晚,只会是她自己。
她只能借着这股劲对自己兄长发个脾气,趁着自己的胆量还在,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她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念头。
第一,冯晚得罪了她,他死定了。
第二,她得罪了息停,她死定了。
息偌走得快,背影风风火火。息忍跟在她后面,简直心惊胆战。她走到门口,烦声问道:“车呢?”
马车就在不远处,息偌没等摆凳子,扶着车沿就要上去。息忍担忧万分地看着她,赶紧伸手去扶她上去,这才感觉到她手下一点力气都没有。
“我没事。”
她用很无力的声音对他轻声道:“我们先走……我们快走。”
息忍心里一堵,迅速驾车带她返回息家。
这一天真是好累人的一天。
息忍本来以为,等大郎君回来了,必定会把他和息偌一起叫去教训,他若是没死就是命大,而即便命大也得脱一层皮,以后也不可能在息偌身边了,甚至不可能在息家了。
但他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传话。
他知道息偌今天身体疲惫、心情也不好,所以决定留下来守夜。他一开始躺在屋顶上,后来没多久下起了雨。深秋里的雨已经有了冰冷刺骨的意味,他想自己之后还要挨打,此刻不能淋雨感冒,于是又坐到了廊下窗边。
因为坐在窗边,很多声音就变得非常清晰。
他听见息偌在房间里哭了一整晚,哭声是捂在被子里的沉闷轻响,但在大雨瓢泼里显得微弱而惊心。
息停到底大了息偌不少。
他与冯晚年岁相当,自小来往密切,息偌口中说着“青梅竹马”,不自觉染了些爱侣之间的暧昧腔调,只是说得再严谨些,息偌几乎是冯晚看着长大的。
小的时候,息偌跟在长兄身后见过人,冯晚本就性情好,又见这小女孩可爱,便处处宠护着息偌,待养成习惯了,年岁大些就更甚。
女大十八变,息偌长大后,也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冯晚游戏人间数年,万花丛中过,早已迷昏眼,这么一回头,突然发现身边那小姑娘才是世间真绝色,兄长便成了情郎。
本朝民风开放,世家里的年轻男女婚前有一段情事,并不是什么令人不齿的事情。莫说他们身上都没有婚约,便是那些有婚约的,婚前与旁人有些风月,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当初息偌与冯晚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并不算高调,大约冯晚也知道自己长了息偌一些,这事做得不算特别磊落,所以不曾张扬。
但是几个玩儿得近的朋友都是知道的,那会儿多的是调侃这两个人的笑话,便是息停知道了、亲眼见到了,也没有明确流露出什么反对不满的意思。
有些不看好的话,也都是他们闹矛盾时,他私下里对着息偌说的。
息偌这近一年的时间里,除了吵架冷战的档口,几乎一直与冯晚在一起。息忍是亲眼看着息偌愈发依赖冯予迟。他猜想这两人八成是要成了,门当户对,郎情妾意,何乐而不为?
大郎君不同意,但他不也没反对吗?眼下冯息两家是没什么想要缔结婚约的动静,但若是息停都点了头,那么息家是不会做过多反对的。
到底如今大郎君已经长成了,不是从前那个被息家操纵逆流而上的傀儡了。眼下他手中有实权,息家都得倚靠着他。
他亲妹妹的婚事,他说了不算,旁系族亲谁敢说了算?
但此刻出了这种事,息忍开始有些庆幸了。
幸好息停做事沉稳,从来立定即行,从不拖沓。幸好冯晚好坏不定,不曾勾得她死心塌地。幸好息偌恪守原则,从不曾与他越雷池半步。
幸好,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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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亲眼看见了息四娘进去了?”
霍恂坐在房间里,一边喝药一边听着雁行回话,待听雁行讲到了这一段,饶有兴趣地抬起了头。
雁行有故意试探的意思,见自家主子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说准了。
他应声道:“是,我当时才同息大郎君说完话不久,下楼时撞上了她。她戴着帷帽,看不清脸,不过我记得她身边那个侍卫息忍。她推了门进去后,息忍接着就关了门。”
霍恂此时刚沐浴完,身上热气未散。盖因他房间里早早生起了暖炉,此刻暖意融融,并不寒冷,他也就只穿着单衣,将外衣披在肩上。
他如此穿,清晰地露出了颀长却有些清瘦的身形,好在气色不错,又多年养尊处优,气度仍旧是华贵的。
他手里拿着丝帕擦拭玉佩,颇有兴致地问道:“你进去的时候,看见什么了?”
雁行当然知道霍恂对旁人是没有什么兴趣的,细想了想,才道:“里头都是年轻人,无非是世家子,并几个在京中的公爷侯爷,点了姑娘陪在旁边。息大郎君坐在一边,没喝酒,身边也没点人。倒是他旁边,有一位冯九郎。”
霍恂手里顿了顿,将手中司南佩放在了旁边。
息停明知道今夜和他的人见面,却还是让雁行见到这一幕,可见是另有其意。
息大郎君名停字为止,君子有所为有所止,为他取字的那人显然是有所指。可据霍恂的听闻,再加上这一回来往,倒并不觉得他有束身守己之意。
霍恂勾唇笑道:“我之前就听说,息四娘是与一位冯郎君在一起的,息为止分明知道,还来与我交涉,今日见你,也没避讳。可见他是没打算与息家相商。”
雁行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道:“只是从未听说过息大郎君拒绝过息四娘与冯家来往。”
霍恂漫不经心道:“不也没同意过么?”
所以才同他传信。
雁行想起今晚和息停相见时,息停余光里瞥着那位冯郎君,表情似笑非笑的,倒真是有些意味不明的样子。
陛下密信里是怎么跟自家主子形容他来着?心思深沉,不择手段。
霍恂似想起什么,又问道:“她出来的时候什么样子?”
雁行对于这位息四娘印象很是深刻,记得清楚,答道:“没多久就出来了,应当是挺生气的,走得极快。”
霍恂微讶道:“生气?”
雁行纳闷:不生气,还怎的?
霍恂又问道:“没哭?”
雁行仔细想了想,道:“听叫车的声音中气十足的,不像是哭了。”
霍恂身子热,伸手推了窗,有寒冷的风吹到他身上,带着冰凉的雨丝拂在他脸颊。
息停同他相约相见,可等到雁行走了,息偌才闯了进去,而息偌一个姑娘家,显然不会无故跑到那里去。
霍恂不久前才守完孝,入京之前,陛下密谕让他解决息停。
息停不能死,但也不能像如今这样一手遮天肆无忌惮。霍恂来路上一直想,如息停这样找不出任何弱点的人,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达到陛下的要求。
在清都的时候,他就听说过息大郎君的传闻,十几岁做了官,如今是大邺最年轻的中书令。朝官私下称他笑面虎,言他虽看着温雅宽和,面上带笑,手段却教人不寒而栗,若无必要,实在无人敢与这位扯上干系。
他原本想,自己虽与他有旧,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人人都要避他,那自己也不必招惹。可今日在城门那一撞,他的确是生出了些心思。
他有些期待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