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郡王妃坐在上首瞧了一眼,左边那个脸上一道长血口,右边那个脸上一个五指印,各有各的凄凉可怜,偏都不约而同地露在外头,显眼得很,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她见到这样,便不想管了,只是事情发生在她家,又闹得大,她不过问说不过去。
她摆出长辈的姿态,道:“好端端的两个小娘子,看着花赏着景,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白白遭了罪,也没了兴致。”
白白遭罪事小,败了她今日兴致,真是讨厌。
息偌理直气壮,却不料郑沁却捧着脸哭了起来。她捧得相当有技术水平,又可怜不已,又将一个通红的掌印露在外头。
息偌皱着眉嫌恶地望了一眼,疑心是她下去又给自己补了一巴掌,这才红得比方才更加厉害。
她脸色不由得就臭了起来。
南平郡王妃冷眼在上面看着郑沁卖可怜,玩心眼耍手段的把戏她见得多了,小姑娘家闹腾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端看她想如何解决罢了。
她没说话,微微转身,极自如地捧了捧案上的茶盏,正面向了身侧另一人。
彭琰瞧得心惊胆战,南平郡王妃身侧坐着的就是武安郡主,她是摆明了无可无不可,将处理此事的决定权交给了武安郡主。
那武安郡主和息停有旧怨,此刻便是看得出是非,也未必真愿意给息偌撑腰,指不定还要借着这个机会贬损一番。
武安郡主衣着华丽,人也妆扮得浓艳,瞧着张扬靓丽,没有半分因婚姻不畅而气色不佳的样子。她此日一直坐在这里陪着南平郡王妃,听到这事,也只是似笑非笑瞧着下面二女。
此刻明白了南平郡王妃的意思,她也没避让,便瞥着下头道:“大好的日子,哭着多晦气。”
郑沁立刻噤声了。
息偌有些犹疑地向上望去。
她没怎么见过武安郡主,只是堪堪有个模糊的印象,今日本以为自己要受些罪,却不料这话一出,倒好像是武安郡主站在了自己这边似的。
郑沁心中也惴惴。她本是想着武安郡主与南平府交好,又与息家交恶,谁知道话一出口竟是如此。她心里暗骂这是个满脑子男人的愚蠢郡主,却也不敢再故意装可怜了。
彼时在场的人那么多,她遮掩也没用,只需稍稍打听一番,自然就知道这事端是谁惹的麻烦,那时才对她不好。
但武安郡主也就说了这么一句。
她并没有追究的意思,转身与南平郡王妃道:“两个小娘子打闹,原不是什么大事,没得闹起来坏了今日宴席的雅兴,还是算了罢。郑小娘子脸肿了,不好见风,遣人好好送回去罢。”
郑沁知道自己不占理,但本想借着息家和武安郡主这点旧怨翻身,未料到武安郡主一点儿也不肯接这个好,竟先将她打发了回去。
她输了此阵,离去前狠狠挖了息偌一眼。
但息偌顾不上瞪回去,她想郑沁的麻烦事小,这里的麻烦事大,她才不信这是要贬了郑沁替她做主的意思。
果然,在一片惴惴不安的宁静里,武安郡主目光向下轻轻瞥了一眼,颇有深意道:“息小娘子脸伤了,未出阁的女孩,这总是不好,也送回去,再传宫里的太医过来。叫个有脸面的仆从随行,口吻诚恳些,同息家长辈和息大郎君好好赔个不是罢。”
长辈就长辈,还非要提一句息大郎君。息偌心里轰然一声巨响。
武安郡主将她送回去。
武安郡主将她送回去后还要找息停告状。
这和天塌了有什么区别?
彭琰一路送她出去,有些懊恼地与她道:“不如我与你一起回去罢?说到底是我要拉你来的,闹出这样的事,也不独是你一人的过错。你父母待小辈从来宽厚,想来应当也没什么。我乖巧认错就是了。”
息偌有些惆怅道:“我父母是不说什么,我长兄就不一定了。你都抖成这样了,还过去做什么?”
彭琰的确有些怕息停,只是想到自己带着息偌做了这样的事,就已经忍不住颤抖了,不过是对好友的仗义此刻在硬撑着与恐惧对抗。
她实在担忧,但也尽量宽慰道:“你长兄虽严肃,但你好歹也是他同胞的亲妹妹,他不是那种不护短的人。你受了委屈,他就是要罚你,也不会放过郑家的。你也别害怕,装装可怜,他哪有见了妹妹为他受难还疾言厉色的道理呢?”
见妹妹受难倒也罢了,可她是为冯晚来的,这两者可不一样。息偌轻轻叹气,上了车道:“晓得了,你回去罢。”
武安郡主办事是雷厉风行。息偌回了家,南平府的仆从先是禀了她父母,又仔细带着礼物道了歉。二老心疼息偌脸上有伤,待问清了动手的因果,更是没说什么。
只是到了晚间,息停便又回来了。
他一个大忙人,回来还能是为什么?息偌觉得自己完蛋了,含着眼泪求父母庇护,但即便缩在母亲怀里躲着也没用。息停来拜见了父母,说天色晚了,不打扰父母休息,便要带着息偌出去。
他口吻平淡,但不容置疑。息夫人无奈拍了拍息偌,又对息停道:“好好送你妹妹回去。她今日是为息家遭了难,好好休息养伤要紧,旁的另说也罢。”
息停称是。
兄妹俩一道出了房门,息偌没了依靠,只能瑟瑟地跟在息停身后。待离父母住处远些了,息停方道:“这些时候,你不要再出门了。”
这是要关着她、教训她的意思。
息偌听着兄长冷漠的语气,当下便有些委屈了,眼泪唰的涌了上来,但也不敢出声哭,只能含糊应了一声。
息停听出来了,没多说什么,待将她送回去了,站在她院子门口,方道:“罚你禁足,是让你吃一记今日明知前路不平、还要赴宴自取其辱的教训,免得你往后再犯。你委屈吗?”
她哪敢委屈?
息偌像只小鹌鹑一样,低着头摇头如拨浪鼓。
息停见她如此,顿了顿,又道:“今日都知道你脸伤了,足够了,你也养养伤,免得落疤。郑家将女孩教成这样,这笔账我自然是会算的。”
息偌憋了一路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
她的委屈如山洪爆发,忿忿不平地看着长兄道:“今日真不是我的错,是那郑沁满嘴胡说八道,我一忍再忍,实在是听不惯。长兄是没听到,她……”
她戛然而止,理智突然回笼,想今日郑沁说的话,没一句适合告诉息停的。
息停也没追问,只道:“我听到了。”
息偌骤然抬头,有些担忧地想要看看息停的表情,夜色里却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想,是了,宁都城里没有不透风的墙,世家里没有传不开的热闹,息停本就消息灵通,武安郡主还指不定去寻了他,他必然是知道的。甚至于,她听了多难听的话,他必然已经听过了更难听的。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但息停对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回去休息,而后道:“你不用管了。”
息偌其实很想像对父母撒娇一样,抱着息停的袖子说“哥哥真好”,但她不敢。
所以最后她也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便转身回了房间。
但她这晚没能睡着。
她其实觉得今天有些累,眼皮子沉得抬不起来,但偏偏就是脑子里清醒得很。她脑中始终回想着郑沁今日说她的那些话,真是好难听也好刺耳。
宁都从前有一位世家娘子,为了与一个寒门士族成婚,与家里闹得很是不愉快。那郎君自知门第不配,但却一片赤诚真心,几番上门恳请立誓不成,还受了娘子家中好些磋磨。
这娘子性烈,当即舍弃姓氏,跟着郎君离家成婚。那郎君不忍让她受苦,偏就留在宁都,后来发愤图强,官运亨通,叫夫人好生享了清福。
有活生生的真心人在前,若说冯晚做得不够,却也不然,只是说他做得足够,息偌实在也做不到自欺欺人。
她明白自己需要的越来越多,但冯晚似乎却只能给到她这么多了。
息偌能打郑沁的耳光,却堵不了她的嘴,堵不了整个宁都所有人的嘴。她自觉有些怯意了,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翻来覆去一整晚,怎么也都睡不着,直到天将亮时才迷迷糊糊地浅眠了一会儿。待晨时的光亮打在她眼上将她闹醒,又惹得她好一阵烦躁。
息停说到做到,之后数日,当真嘱咐了守门的家仆拦死了息偌。直过了十余日,息偌的脸也好些了,外头的风声也歇了,小盼再去打听,守门的才松了口。
息偌是好热闹的性子,这几日在家住得越静越烦,一听自己能出门了,连忙吩咐道:“去让息忍备马车,我去郊外看嫂嫂去。”
她的近卫息忍动作奇快,她戴着帷帽走到门口时,马车已经收拾齐备安静等候。
宁都城十分繁华,白日里行人也多,息偌在马车里感觉到速度始终不快,心中有些郁闷。待快到城门处了,便催着息忍在外面扬鞭,要他快些再快些。
息忍原先倒还稳稳控制着速度,架不住息偌一再催促,速度还是快了些。本想着出了城倒也无妨,却不料在城门口转弯时,突然从一旁行出另一辆马车来。
事发突然,息忍反应却快,一手扯住了缰绳,另一手扶住了马车门边,防着息偌在里面坐不住直接滚出来。
息偌确实差点滚出来了。
她稳住身形,意识到出了岔子,但是息忍拦她的动作太过蛮横,硌得她手臂生疼。
她有些娇气地撒起脾气来,同他道:“下次能不能出声叫我一下?我一点防备也没有。再如此我就找长兄,让他把息默换给我。”
息忍知她就是嘴上厉害,嗤了一声没答话,先走到那边马车前,询问那厢的情况。
息偌知道是自己催促才惹出来的麻烦,也没使小性子,撩起车帘看向那边,好随时朝那边道歉。横竖息忍在,即便对方是个不讲理的,她也能全身而退。
那边马车里的主人没露面,却出了声,回应道:“无妨。”
那是个很年轻的声音,温润而雅致,音量不高不低,正好叫他们这样的近距离听到。这马车的主人分明是个很有礼的郎君,虽受了惊没坐稳,却仍是沉稳自持的,也没追究他们的过错。
息偌心里拐了一百零八道弯,默默想:冯予迟这辈子恐怕都做不成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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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忍驾着马车往城外而去,这被迫停下来的马车却依旧没动。站在车侧的侍卫雁行确认过自家主子没有异样,便要相询是否离去。
车里倒一时没答话。
这年轻郎君耗费了月余的时间奔波到宁都,本是舟车劳顿亟待休息,却特地嘱咐部下轻车简从先行入城,不要惊动守卫,待他好好逛一逛暌违许久的都城,再说处理正事。
谁知道才到了此处,都城里的熙攘声都还没听到一耳朵,就先出了这样的意外。
他正在吃雁行刚从城墙角下买回来的张记猪蹄呢!才咬了一口,白白糊了一身!
他其实有点想追究,但看着落地染灰的猪蹄,还是忍了下来。毕竟他还不想这么快就被旁人发现他的行踪,而且他也没那个必要为了一只猪蹄和不知谁家的麻烦小娘子攀扯。
他放过了对面,却听得那小娘子遥遥说了声“抱歉”,又唤她那近卫回去,隐约打头是一个“息”字。
小娘子的声音很柔软,而“息”字又实在很特别。
他心念微动,将沾油的手指擦净了,将车窗的帘子掀起一角来,看向那马车离去的背影。
那是个熟悉的样子,从前息停不管他死活,差点将他拖在马车后头拉出二里地。这可太难忘了。
他同雁行吩咐道:“去问问那是何人。”
放下车帘时,他目光微垂,在方才对面马车停下的位置顿了一顿。
驻守城门的兵士都看清了这场冲突,雁行很快打听清楚回来,与他道:“禀侯爷,那男子是息家四娘的侍从。整个宁都有近卫的世家女不多,他们时常出城,城门卫因此有些印象。”
原来这就是息四娘。
马车重新前进,低调入京的清都侯霍恂取出手边木匣里放在最上方的一封信。信封上写的是清都侯,信尾的落款是息停。
息大郎君这一封信中所言之事,霍恂早在数年以前便与他有了交涉。本是想着如今宁都局势不明,打算先放一放,等自己进京明了实况再谢绝,如今看来,倒真该谢谢自己,当初不曾在回信之中将答复的言辞说绝。
雁行离去了一小会儿,很快又回到了马车近前,从帘子旁边打起一道缝隙,将新捧来的油纸包递给了霍恂。
霍恂分外感动道:“雁行,我该去哪里再找一个像你这般会察言观色体察上心的好侍从啊。”
雁行在外头道:“禀侯爷,月银和年赏到位,如我这般的好侍从是不难找的。”
霍恂啃了一口猪蹄,很满意地好好品味了这个想念了许多年的美食风味,很自如地将部下想要涨薪的愿望放在了一边。
他很顺畅地过渡了话题,对雁行道:“待今晚我们住定了,你便去寻一趟息为止,说我到了。行动隐蔽些,莫让人瞧见。”
雁行隐约觉得有些急。他们今日才到宁都,待安顿下来了,凭他家主子的秉性,还得玩上好几日,待玩过了,还要去宫中领骂。往后的事儿还多着,怎么就非要急冲冲地先去见息大郎君呢?
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口。
总不能是为了这位息四娘子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