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素衣回到了乱葬岗。
不出他所料,这里已经是一片狼藉,土地被翻得支离破碎,到处散落着凶尸身上掉落的腐烂皮肉。
头顶覆来一片阴云,怕是不多时便又有一场暴雨。
突然,一旁光秃的乱树丛中吹来一片雾气,不过眨眼间便覆盖了整个乱葬岗。祁素衣眼前一片迷蒙,模糊之间,见不远处有一道身影一掠而过,便扬声道:“来都来了,还搞什么犹抱琵琶半遮面,好歹也是当了城主的人了,丢不丢人。”
景明的声音从雾气中传来:“明川神官在此,我哪敢不小心谨慎。”
突然,一道寒光刺破雾霭,直取祁素衣咽喉。祁素衣飞身后掠,奈何剑弥漫上一丝血线,毒蛇一般绞杀回去,反手一挑,只听一声闷哼,景明的声音便又消失了。
祁素衣扫了眼剑尖滑落的血珠,心里冷笑。
看来景明是想仗着对这里熟悉,一点一点耗死他。
既然他不开口,祁素衣便主动开口:“景城主,不想聊一聊吗?你曾经干的那些事,也算是不错的谈资。”他竖起耳朵仔细辨着身旁的每一丝响动,一边出言激他,“要不是说宁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呢,红袖招那场大火,烧得痛快吗?只是可惜了,南封还是救了你一回。若他知道那把火是你放的,那数条人命葬送在你手上,你猜,他还会不会救你?”
果然,“南封”二字就是景明的命脉。景明的声音在左前方冷冷响起:“那是祂自己蠢,妄想救天救地救苍生,最后还不是一败涂地一事无成……”
祁素衣无声无息地弹剑而出,一声兵戈相击的乒乓声后,奈何剑落回手中,祁素衣继续扬声道:“是,祂确实蠢,但若不是因为他蠢,你又怎么可能从那个肮脏龌龊的地方离开?若不是祂,你现在说不定还是随便什么官人座下的一条野狗!”
他从不说如此粗俗的话,奈何景明此人在脸皮厚这方面着实天资过人,清粥小菜连开胃都算不了,必须得下猛药。
景明怒吼:“放屁!祂若是不来,我照样杀了红袖招里的所有人!南封在哪,把祂还给我!”
祁素衣躲过一道拍向他的内力,同时运气一掌还了回去,嘴里还不忘讽刺:“还给你?还给你做什么?拼回去继续做你的‘南哥哥’吗?景明,你真是好不要脸,你拼死拼活把祂从城主之位上拽下来,废了祂的神魂,又一边苦哈哈地杀人为祂续命,四处求医问药说什么给祂治病……真是可笑至极,人家恶心透了烦透你了,你还偏偏要凑上去,你是太缺爱了还是怎么样?”
“——闭嘴!!!”景明暴喝一声,终于在雾里现了身。他手执南封的皎月剑,狠辣而刁钻地刺向祁素衣,一双眼睛红得几欲滴血,“你算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来置喙我!!!”
祁素衣执剑反手抵挡,退了一步挑眉:“哟,说中了?景城主这是恼羞成怒了吗?”
景明怒喝:“你给我闭嘴!”
他的攻势一次猛于一次,一次狠辣于一次,奈何剑与皎月剑神兵相击,火光四射,绚丽夺目至极。
狂怒之下总会暴露许多漏洞,祁素衣好歹也曾经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几年,早已练就一双敏锐至极的眼睛,昔日的本能让他抓住每一丝细小的漏洞,奈何剑闪电般刺入,每一次抽出都带出殷红的血珠。
但景明忍耐力却相当过人,身上多了几个血窟窿也依旧攻势不减,怒喝道:“祂是我的……还给我!还给我!!!”
祁素衣一时不妨,被一剑刺中了肩膀。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反手用剑柄撞开景明的手,就着淌下的鲜血在空中一笔绘成一道符篆,奈何剑携雷霆之势,狠狠将这道符篆劈入了景明身上!
“你不是喜欢养鬼纵尸、诏令阴兵吗?”祁素衣甩了甩手上淋漓的鲜血,嘴角勾出一丝笑,在昏暗之中竟显得有几分骇人,“区区一块令牌一群阴兵,你就忘了,谁才是这一脉的祖宗?!”
百年前,阴阳之界被荒谐斩断,冥府大不赦之狱烈焰弥天,魑魅魍魉纷纷出逃祸乱人间。少年明川一袭白衣只身杀入阴曹地府,鬼挡杀鬼妖挡杀妖,将那诸天神佛都不敢妄动的地界杀了个人仰马翻,自地府而出时周身浴血,一袭白袍被染得血红。
祂便提着那把令地府诸鬼闻风丧胆的神剑“奈何”,生生炼化借道人间的数万阴兵,使之与逃窜人间的其余邪祟相斗,不过数日,便迫使阴阳大门再度阖上,将流窜的鬼怪杀了个片甲不留。
自此,明川一战成名,受封于泰华祀神台,成为天下第一神官。
景明低头看了眼牢牢印在身上的血红符篆,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召阴符!
他偷技而召的阴兵都有三千之数,若是开创者亲力亲为……
一瞬间,风云、雾气尽数凝固,一股令人后背发凉的气息从凝滞的空气中丝丝缕缕地渡过来。
这种感觉,没有人会想经历第二遍。
就像是只身一人站在黑暗中,四周尽是幢幢鬼影,无数双嗜血的眼睛盯着你,阴寒湿冷的目光黏腻地缠住你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呼吸,可你就是不知道,它们到底在哪、何时会扑上来。
紧接着,蚀骨的痛意密密麻麻地从身体的各个部位传来,一开始像蚂蚁噬咬,随后痛意越来越剧烈,景明开始不住地粗喘,挣扎着透过被汗水濡湿的额发盯着祁素衣。
视线中,祁素衣抱臂站在一边,冷眼旁观。
直到此时,他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百年前的正神之首、第一神官,明川。
他低头看去,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开始一块一块地掉落血肉,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的神经,他神经质地跌倒在地,长声惨叫了片刻,又骤然转为凄厉的尖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脸上的皮肉也开始脱落,一双眼睛显得狰狞而突兀,“南封!你以为死了就能摆脱我?!阴曹地府黄泉路,你能躲到几时!哈哈哈哈哈哈……”
祁素衣冷声道:“像你这种畜生,投胎也只能走畜生道,死心吧。”
撂下这句话,他头也不回,转身离开了。
乱葬岗上凝聚的乌云,一个时辰后才渐渐散去,滞涩的空气重新流动,景明趴着的地方,除了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骨头渣都没剩下。
祁素衣抬手遮了一下阳光,从指缝中眯着眼睛看出去。
慵城连绵的雨季,总算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