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庄看了他一眼:“但是据我所知,那一位最近频繁地出入昔日的法租借,与洋人结伴为伍,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卫国强的眼睛微微睁大,目光中几乎带了点难以置信的神色:“你这是......在替他说话?”
他知道韩非一惯来同洋人们交往密切,尤其是这几日,更是频频光顾法租借,但是这与他邀请洋人来到家中完完全全就是两码事,更何况那栋矮楼还不算他真正意义上的“家”,而是街道里的公有住宅。
他不相信卫庄会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
卫庄语气平平地说:“我只是就事论事。”
卫国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而且如果他没记错,组织一再要求韩非招供的就是他父亲当年犯下的间谍罪,可是韩非从始至终都没有配合,这又说明什么?
他看着卫庄波澜不惊的侧脸,垂在一边的右手骤然收紧了,发白的指节几乎在不住地发颤——卫庄从来就没把他放在过眼里。
三年前他刚刚进城的那夜如此,三年后的今天亦如此。
“你还有什么事吗?”卫庄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随口问。
这举动落在卫国强眼里,显然就是直白地不能再直白的逐客令了,他一咬牙根,朝对方道了告辞,就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天边的一抹残阳由殷红转为了瑰紫,毫不吝啬地在这片落败的街区上挥毫泼墨,将树与人的影子拖得老长。
“卫国强,”有人出声叫住他,快步走上前同他并肩,“刚刚没在食堂见到你,你在卫队家里用的晚饭?”
“不,”卫国强转过头,认出来人是书记办公室里新来的记录员,“只是有点工作需要汇报。”
对方听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便也不再追问:“说起来,卫队的祖父最近这是从首都回来了?”
“这话怎么说?”卫国强一愣,他还从没听说过这件事。
来人觑了眼他的神色,摆摆手说:“你紧张什么,我不过随口一问,不过,”他微微一顿,“卫队最近收到的家书似乎有点多啊。”
卫国强支吾了一声,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卫庄连续两天都收到了信件,这可不太寻常:“或许吧,他可是个忙人。”
小个子男人看了他一眼,忽而压低声音说:“有时候,你有没有觉得他们这对祖孙的关系颇有些古怪?”
怎不不怪,卫国强心想,卫庄的祖父一年到头也不见得回家一趟,有时就算回到上海,也不会住在家里,甚至还没见上卫庄一面,就又匆匆离开了,二人间的关系比起祖孙,或许还不如一个同事来得亲近。
他挑挑眉头,没说什么,就听对方继续说:“卫队的父母都是早年牺牲的烈士,而秘书长膝下又只有他一个孙子,按理说该是宠得不行,可是他们那一家里......”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卫国强随口说,“我看卫庄的祖父同他一个性子,天生寡言,这也寻常。”
“你不懂,”男人叹了口气,“前些天我遇到一个从前的老朋友,人是抗美援朝那会队里随行的医疗兵,她告诉我了好些事,哎——”
卫国强心中一动,要知道卫庄的父母当年奔赴的正是朝鲜的正面战场:“怎么?”
男人蹙着眉,犹豫了片刻,才缓缓开口说:“她告诉我,当年卫夫人在战壕里临盆,最后生出来的却是个死胎。”
这天夜里,对楼的灯光微微闪烁了一下,将暗未暗的瞬间,窗外一声轻响,有人单手一撑,纵身跃进了屋内。
韩非嘴里含的棉絮早已吐出来了,麻药的效力已过,牙根处开始泛起一阵阵的钝痛,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抬头示意卫庄坐到他的身边。
“你的牙还痛吗?”卫庄问。
韩非想了想,最后还是如实说:“有点,或许我们今天可以做些课外的阅读,你看怎么样?”
卫庄的重点却不在这里,他皱眉盯了韩非一会,问:“你吃过晚饭了吗?”
韩非指尖旋转的笔帽一滞,倏地砸在了桌上:“我想等到课后,可以下楼烧点米粥,”他的目光飘忽了一下,落到手边的洋文日报上,“对了,这种报纸,你那边还有别的吗?”
“你想看?”卫庄有些狐疑地看了韩非一眼,怀疑对方根本只是岔开话题,虽然没有仔细阅读,但他先前有翻过这两份报纸,觉得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引人的新闻与板块。
“你今天早晨不是刚拿了签证么,”韩非说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带着点闷闷的鼻音,“我上次问过你出去以后有什么打算,那时你说没有,现在呢?”
卫庄张了张嘴,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细细思量,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猜透,他看着韩非的眼睛,突然觉得浮躁地很,“腾”一下站了起来。
韩非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右手的手腕就已经被人扣住,他抬起眼,撞进了卫庄的朝他投来的目光。
“你......”
“你......”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韩非的视线一挪,落到了那只扣着他腕骨的手上,卫庄瞬间撤力松了手。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觉得这气氛怎么看怎么奇怪,最后只好也站起身来,拿出年长者的气度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卫庄静静地望了他片刻,低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