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师,那咱们的旅途就在这里告一段落了。有机会我们再约啊。”
“吕老师这段时间辛苦,往后总会再同行的。您路上小心,一路平安。”
和吕逸明分别过后,周遥川从汉中出发,由汉中再向北,吃过夹遍全世界的白吉馍,也尝过裤带似的biangbiang面,用饱足的碳水温暖了身体,走过乾陵、兵马俑、大唐不夜城、黄帝陵……
北方冬日里寒风呼啸,草木稀疏,底蕴深厚的历史人文景点倒要比自然景观更为耐看。
万里山河,纵然壮阔秀美,千年工匠,亦可巧夺天工。
特别是在室内的展览活动,在冬天也让人能专心欣赏。
周遥川一路计算着时间,也不好再多停留。
过咸阳经延安,离开陕西境内,又从大同向南——这或许是他出来之后,除了火车经过天津那次,距离北京最近的时候。
不久后的清晨,他开着车,在某处村庄偶遇了一场白事。
红事不请不去,白事不请自来。乡里乡邻的跟着送葬的队伍走了老远,哀乐声声,叫人不禁鼻子发酸。
“那是老张头的丧事啊……小孩子别去。”
路边宅子里的小孩子听见动静跑出来看热闹,追出来的奶奶赶紧把他拉了回去,免得扰了队伍。
周遥川停下车,让开了路,下车目送着。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农村的丧葬仪式。
看着披麻戴孝的人们戴着白色孝帽走过,他有一瞬恍惚。
不像是跟随父母经历过亲属离世,有长辈帮忙处理的孩子,他被迫毫无准备地,经历了一场极其简单的丧事。
噩耗到来,孩子还不敢相信,直到铺天盖地的新闻将航班号与遇难者姓名写得清清楚楚,周遥川才真正确定,他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社区的阿姨心疼地挡住他红肿的眼睛,但他知道现场多么惨烈。
现场的遗体都是碎的焦的,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所以在相关人员的帮助下带回来后,直接连着一些平时的衣物火化了,变成了一个小罐子。
后来……还被某人嫌晦气,丢了。
周遥川守了几个月,打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小骨灰罐已经被换成了空空的泡菜坛子。
再争抢也回不来了。
早点入土为安,对后人来说,也好。如果没有后人……自己的话就无所谓。
那时什么都不懂,也没能让他们走好。
一晃神的工夫,也不知向前走了多远,便见到眼前的大门上贴满了白纸,另有一根高杆上贴着白色岁纸,在晨风中飘荡着。
门口白纸黑字的讣告写明了去世老人的名字与时间。
周遥川向院里看去,忽然间发现屋子外侧的红砖上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最显眼的,当属窗户下的大大的“听说新疆很美,后年春天,我70岁了,能不能坐火车,去看看?”
下面还有一个小小的落款,应该是写下这句话的日期。
这个“后年”,恰巧是今年春天。
周遥川怔怔地看着,文字不止这一句。
“多吃水果蔬菜,补充高蛋白,吃海鱼鱼油,可我不爱吃,还是泡馍吃着暖。”
“孩子在外面打工,过年才回来看看,平时也不知道掂不惦记他们的父亲。不要惦记,你们过好,我就开心。”
“太阳,水星,金星,地球,中间的两个星球很冷也很热,不适合人类生存,但会有外星生命吗?”
“农药随配随用,稀释100倍,30斤水配150克农药,500倍只能用30克,画一个表就记住了。”
有时是天马行空,有时是柴米油盐,墙上记录的文字几乎能勾勒出这位老人的后半生。
他自己就是一个小小的宇宙,无数的星球在其中旋转,色彩缤纷。
直到宇宙堙灭,传递过来的光却仍未消失,刻印在一栋小小的建筑上。
告诉人们,曾经有一位老人活过,这是他宇宙中的故事。
周遥川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记录下来的冲动。他组织好语言,耐心等待着这户人家的主人回来。
老人家的孩子们对周遥川的询问显然十分惊讶,但他们同样为父亲留在房子上的字迹感到动容。
“老爷子自己盖的房,自己住,我们过年会把他接回家,从来没注意过……直到老爷子走了,我们才发现他写了这么多东西。”
记述了他从盖房子、住房子,一直到离去前的生活。
零零散散的,不过是黑色的横竖撇捺,却焕发着生命的模样,这或许是文字中蕴含的力量。
“文章还有拍摄的图片,会在发布前先给您看一下,是否有不妥当的表述。”周遥川给对方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
“人都没了,有人愿意去记下来,像个名人似的,哎,我们也没什么可要求的。老爷子走得没太大痛苦,肺炎,也不肯去ICU,还说要给家里省钱。”老人的儿子摇摇头,“我也没什么文化,我们还要谢谢你发现呢。”
每个人走过的路,都成了背后的风景。
有的被记录下,有的被遗忘掉。哪怕是洋洋洒洒的文字与挥毫留影的图画,对于生命的亲历者,读者总是姗姗来迟。
哪怕在互联网时代,信息的时延几乎已经无限地接近零。
记录,始终是人类一直在做的事情。哪怕无人问津,也要坚持着留下一点点留待后人挖掘的痕迹。
拍摄完毕后,他们请周遥川一同吃饭,周遥川不好白吃白喝,本想随个份子,主家却婉拒了,说是人出了殡,哀伤也就该结了,不该再收,只得作罢。
席间,他们还请来了唱“二人台”的,两位演员又唱又跳,似乎和唱戏差不多,热热闹闹。听说老人家生前喜欢听。
周遥川开车离开了这座村庄,继续赶往太原。
看着快过年,春运大军已经占领了各大交通枢纽,周遥川决定迅速从太原飞郑州,再一路向南,来到河南驻马店市确山县——这座即将用铁花迎接新春的县城,还有再次与他相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