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伏牛山中一路昼行夜伏,脚步匆匆。回程路上的每一天,他们都会想起去年在山中摸索出路的情形,当时虽储备充足,但前路茫茫,心态迥异于今时今日。
当时有多么焦急迷茫,今日就有多么欢欣雀跃。因此回家这一段路,仿佛只是春日入山中一游,此时终于心满意足返家而已。
终于,他们走出了伏牛山口。站在山口处,迎面吹来的风都感觉如此熟悉。远望天地莽莽,满目绿色。清河湾口前,那株大树一如去年,依然枝繁叶茂。
他们回来了!他们到家了!
苍一路表示要直接返回婼支。季当然不能让他如此回去,加之他也要去婼支接回芸和孩子,便力劝苍到尼能住一两晚,再一起回婼支。苍只得随他们一同向尼能而来。
他们向西而行,山路下,是悠悠清江水。此时阳光闪耀,水面波光粼粼,倒印着两岸随风飘荡的茅草。暖风拂面,但并不觉热,因为汗水刚流出就被吹干了。
四人一路说笑,皆畅想回家后家人见到他们的情形,越说脚下越匆匆,只盼望下一步便可到达。
他们走了将近半日,终于可以遥遥望见最高处的房舍。那是囚房。那是尼能人轻易不提起,不涉足的禁地,此时却成了四人归乡之人的灯塔。
他们振奋精神,脚步轻快。然而,走着走着,心底忽然升起一股异样之感。不知是谁率先缓下脚步,连带其余三人也犹豫停下脚步,略带惊异地互相看着。
那种感觉说不清楚,却让他们心底不安。又向前走了一段,那不安愈加浓烈,也愈加清晰。没有人说话,只是匆匆继续向前。终于,他们到达了尼能所开垦田地的最前端。
这几年下来,于耕种一途,尼能虽仍在摸索之中,却已逐渐具备了勤劳多做的意识。清河岸边尽是尼能人一点一点向前开垦的田地。
如今正是农忙时候,往年这时候,村庄里男女老少没有闲人。便是三岁孩子,也知道跟在父母身后扯一把野草。可现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回来的四人,没有在田地里看到人。
没有味道。没有声音。没有人。
寂静。除了风声,便只有鸟飞过的声音,以及长长茅草在风中摆动的声音。这声音,与他们这么多日在伏牛山中所听见的一般无二,可它不是一个村落该有的声音。
就在这寂静里,季的耳膜忽然发鼓,各种声音如潮水般涌起又退下。他飞奔起来,风带起了他的头发,也带着他看到了眼前一幕。
该如何描述眼前这一切?
这是尼能村寨。围绕村落的壕沟,也许因为这段时间没有下雨,因此沟内流水稀少,长满野草。壕沟之上,是可供三人并行的木板,从壕沟连接处一直通往村落。
村落内,房屋挤挤挨挨,两座房屋之间仿佛不容一人通过。广场上,那只乌木柱仍立在中央;再远望,村落房屋尽头,可以看到设在半山腰之上的囚屋,以及背后的伏牛山。
这一切如此熟悉,以至于在过去的半年多里,每次想起父亲家人和族人,季都能闭着眼睛将整个村落勾勒出来。
可这又不是尼能村寨。
没有小孩的玩闹声,没有坐在门内的老人,没有织布的妇人,没有光着膀子劳作的男人,没有家畜的叫声。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热量。家家户户,房门乱开,野草在墙壁屋角生长飘荡,地上门口,随处可见打碎的陶器和依稀地散落的谷物。
这是哪儿?他们走到哪里来了?
季茫然地看着易叔,问道:“叔,我们是走错了吗?”
易叔一直跟在他们三个年轻人身后,跑得气喘吁吁。眼前这一幕瞬间抽离了他四周的空气,他鼻翼与口齿数张数合,面色酱紫,无法呼吸空气,也无法回答季的问话。
忽然序发出了一声叫喊,声音如同一只什么动物被掐住脖子挣扎而出的叫声。他叫起来,踉跄地向村子跑去。这叫声惊醒了易叔,他摇晃着,挣扎着,也向村内而去。留下季一人。
他茫然地转头四望。山,河,风,这一切多么熟悉。这是自他懂事起就看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的土地;这是养育承载了多少尼能人从生到死的土地。如今,风不变,土地仍在,山川河流仍在,却没有了人……
季终于僵硬地朝村子走去。他走得很慢。村内传来呼喊,这呼喊声已经变形,成了带着哭腔地嚎叫。而他充耳未闻,一步一步,向村内走去,向父母家中走去。
尼能族,有人五百二十七,有房舍近七十。如今,房舍仍在,整个村落却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