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死一般的静寂,成片的下人跪在地上。
棠采斜躺在摇椅上,双眸轻轻闭着,指尖挂了一串佛珠,在他瓷色的肌肤衬托下更加澄净动人,情绪深藏于寻常,叫人一时瞧不出何为真何为虚。
冷风扫过佛堂,不慎灭了烛火。
毕结上前探了探白景的鼻息,转头“啪”地一巴掌挥在苏旧旧脸颊上:“大胆奴婢,还不快跪下!”
毕叔跟了棠采多年,最是知晓他的心性,这是目前如洪水吃人般的汹涌形势中,有可能保她一命唯一法子。
担心苏旧旧年纪太小,受不住此番责骂,偷偷给她使眼色。
领会毕结好意,她正要撤腿下跪。
“你要是跪了,小命就真的不保了。”一道淡到极致的嗓音自身后而起,随着一道高大的身影窜到前面去。
苏旧旧抬头正视的瞬间,那人正巧回过头来,墨汁倒进未干的油画中,惊扰了一片好春光。
他身穿一件洗到泛白的粗布黄袍长衫,掌中握着一根随意用竹子削出来的粗糙长笛,不知道吹不吹得出空谷绝响,但想必当作木棍用来打人是最合适不过的。
虽身量过份高了些,但胜在仪态好,即便是一头墨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也未让人察觉他身上有一丝猥琐气。
反而,增添了一丝神秘感。
“这位姑娘的发丝瞧着,当真是赏心悦目。”他站在棠采左侧向前的位置,细长的眉眼对着她的头顶扫了一圈,眼尾翘起一个轻微的弧度。
视线回转半周,落在棠采挽起一半的银色发丝上,才漫不经心地说起:“听说,白景死了?”
只要他回头,就能看见右边不远的床榻上,白景正在逐渐僵硬的尸体。
但他就是不看,偏要问他。
“……”棠采不说话,没有打算回复他的意思。
他向右前方靠近一步,将竹笛“吧嗒”一声扣在桌面上,而后缓慢伏下身子:“我是来,恭喜你的。”
低沉的嗓音掺杂着些许明显的得意。
棠采打开无神的双眸,视线向下不断调低:“阿青今日算是得空?”
绿眸缓慢上抬,湖水自脖颈淹上来。
顾青鸣退后一步,散出抹嘲弄的笑:“前些日子并非不得空,只是未有想见之人想做之事罢了。”
“喔。”棠采转过眸光,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原来如此。”
如镜的目光从人群中递出去,准确无误地落在苏旧旧身上,自鼻尖轻叹了一口气后以单手撑面,嘴里不清不楚地念叨着:“还有一个。”
他口中所指,大概是那个被折磨至疯后,又痛失爱子的柳若云。
“棠采!”飓风自门外凌虐而入,一名英姿煞爽的女子大步跨进屋内,携风带雨的强大气势本该让人见之慌张,然而凌厉的眉眼上却笼罩了一层脆弱,岩浆自冰山之巅浇灌下来,将坚毅化为虚无。
“孩子!我的孩子!!!”柳若云从她身后窜出,猛地扑向床榻,榻上曾被她视若生命,数十年如一日似珍宝般呵护的孩子已溘然长逝。
“不!”一记凄厉且饱含痛苦的叫声响起,击碎了在场几乎每一个人的心骨。
“浮儿。”顾青鸣移动到飒爽女子身旁去,没了适才的阴阳怪气,整个人看起来顺眼不少。
苏旧旧这时才知道,他刚才之所以令她感到不适,原因在于他的掩饰力与演技都很一般,一边想通过言语刺激打击棠采,一边却时刻铭记自己地位卑微,以至于嚣张没到顶,爽度不成圆。
相比起来,他身边这位名唤林浮的女子才算得上是底气十足。
在柳若云一声声凄惨的哭声中,林浮用凶恶十足的目光怒瞪棠采,咬牙切齿地哼出一句:“还不够吗?”
棠采转头正视她,使目光交汇成线,呼啸的利箭飞驰而来,在即将刺进他眼眸时瞬间断裂。
僵硬的湖面被风吹开了温度,他颔首低眉如鬼魅般低吟:“不够。”
“因为。”他单手撑面,眸光不经意间荡到苏旧旧身上:“想做一个圣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尤其是像将军你,这等双手沾满血腥之人。”他抬眸轻笑,邪气自眼角眉梢不断地泄出来。
“棠采,你好得很。”林浮双拳握紧,她林氏一门忠烈,她与兄长二人更是为了保家卫国驰骋沙场多年,却没想到忠肝义胆换来是一纸莫须有的,通敌叛国的降罪书,和顺爱民换来的百姓的难堪的辱骂与强烈抵制,她爱的国家爱的人民,无一个不弃她而去。
本已经逃脱的她,又打马杀回了刑场。
被昔日情郎,监斩官苏姑里巧言令色迷惑,醒来后却发现身在监狱武功全废。
心如死灰的她在被押赴刑场的途中,被素未蒙面的棠采所救,从此便心怀一丝希冀,在这纪清阁中苟且偷生,只待一日可以替卖氏满门洗刷冤屈。
可是自她一年前入阁以来,棠采每天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死于他手里或威言恐吓之下的,有跟了他多年的老奴才,也有新入阁不慎踩踏荷花池塘的小婢女,短短一年时间,她就已经从当初对他刑场上的惊鸿一瞥念念不忘,到了如今对他的残暴嗜血,麻木不仁的失望透顶。
“你今日若想再杀人,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像一个巨大的石头,从天空凭空而降,挡住了前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