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是多么的荒诞而扭曲,一边是刻在竹简上的流传千古的君臣如鱼水,一边是刻在思想上无时无刻不在禁锢的三从四德。
四世三公,太傅嫡长女。
刘长青的姓名掩盖在这些沉甸甸的东西之下。
是荣耀,也是她的枷锁。
太傅之女应该比别人更加优秀,她应该是所有女人的典范,她是最适合的帝后人选。
少年时,刘长青颇有才名。
年少热烈时,她曾幻想过未来夫君是何模样?
是才富五车?风流倜傥的翩翩公子?还是镇守边疆的威武将军?
这幻想只保留了非常短暂的时间。
天资聪慧的她在看清朝廷局势后,感到一阵胆战心惊。
那天,她隔着远远的阶梯,明黄的纱帐,看到了她未来的夫君,或者说,她未来的辅佐的对象。
他不聪慧,没有想象中那么俊美,也对她没有感情。
或者说,在场每一个若有若无打量自己的人的眼中,都没有感情。
冷冰冰,无机制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
于是刘长青忽然感到一阵后怕。
她明白,嫁得不是他,是他背后的整个国家。
从今以后,属于刘长青的一切都会被悄无声息的抹去,她的才能,生命,这一生所能创造的一切能量,都将化作他,化作他背后这个庞大国家的养分,源源不断地供养、支撑起这个荒唐的戏台。
也是从某一刻起,她注视着底下的朝廷命妇,亦或是后宫那些鲜花一般嫔妃们……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她们的面孔像蜡油一样消融了,化作一张张没有差别的白板。
午夜梦回时,当刘长青站在镜前,她不敢抬头看向镜中。
她生怕看见那样一张脸。
没有五官,没有凸起,只是平整,苍白的空洞面孔。
所有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如果在看到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张与过去少年时截然不同的样子。
……也许她真的会坚持不住吧。
成为冷宫中疯疯癫癫的一员,那不是刘长青想要的。
虽然她已经逐渐分不清自己跟她们有什么区别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些什么。
刘长青的宫殿中有一段时间搬出了所有能照出影像的东西。
但是刘长青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在日复一日的沉默中,在大殿上这个位置坐着的日日夜夜,有什么东西已经被侵蚀得千疮百孔。
……
后宫又进新人了。
刘长青高坐殿上,平静地扫过一张张在她看去毫无区别的脸。
她尽心尽责地扮演好一位帝后该有的样子。
人人夸赞帝后端庄仁厚,不骄不躁,是为天下女子表率,是为大寒朝之幸。
幸吗……那这大概是她最大的不幸换来的吧。
刘长青垂下了眼,让下人带走了请安的妃嫔们。
除了帝后与妃嫔之间的交流之外,她们不会再有多余的交际。
是的,本来该是这样的。
可是那天……
这个孩子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刘长青不是没有预料到。
但是她从未想过,那些人竟然如此大胆,敢在皇宫之中动手!
差一点……只差一点……!
这个孩子就消失在这吃人的皇宫中了!
刘长青出奇的愤怒。
这件事情挑起了她多年来隐藏很好,就连她自己都以为消失了的血性与怒火。
她难得撕破帝后的温和从容,像一头暴怒的母兽一般拽着身边人嘶吼。
“是谁……”
是谁要害她的孩子……害了她还不够,还要害她的孩子吗!?
“帝后,你冷静些。”
那个女人刘长青还记得,她叫楚嫖,是一个过分活泼的妃子。
相较于后宫为了迎合皇帝口味而偏向妖娆妩媚打扮的潮流不同,楚嫖虽然也偏爱艳色,但是……不一样。
她像一匹格外有生命力的野马,不知怎么混进羊羔群中。
就连派来下黑手的刺客,都轻易地败在她手中。
这是一匹汗血宝马。
刘长青缓缓松开了手,总算找回几分理智,她头一回认真打量对方的模样。
“你叫楚嫖?”
刘长青听到自己这么问道。
一匹年轻、活力的骏马,应该奔腾的草原,而不是困囿深宅中。
“是的,”对方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
那是一个对于刘长青来说,过于豪爽,灿烂的笑。
怪不得虽然楚嫖颜色在偌大的后宫也算排得上前几,却从未被皇帝偏爱。
“嫖,轻疾快捷。”
她拽起被麻绳捆住,昏迷过去的刺客,朝刘长青笑得甚至有几分得意:
“人如其名。”
刘长青沉默了很久,直到察觉对方迟疑,她才露出一个生疏的笑容,望着对方的眼睛,轻声附和道:
“是,楚嫖……人如其名。”
两个女人之间的友谊来的非常迅速,以至于在短时间内达到深厚的程度也似乎不足为奇。
更何况楚嫖还是那么热烈赤忱的外向性格。
就算是天山上最坚不可摧的冰川也会为了山下热烈盛开的红荼蘼而甘愿融化,只为顺着雪山而下,换擦肩而过的一眼。
……
楚嫖已经好几天没来了。
刘长青感到焦躁,她不明白这焦躁的源头,但这不妨碍她去找人传唤楚嫖。
作为帝后,传召后宫一个普通妃嫔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对吧?
……她知道自己有些不正常,也许这是疯狂的前兆。
……
…………
她给自己带来了一面铜镜。
亲手磨的铜镜。
楚嫖说,她注意到自己房中没有镜子,可是这怎么能行,就算再忙,也要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不用担心有人在镜子上做手脚,这面镜子是她亲手磨的,从选石到最后涂层,每道工序都未经他人手。
…………
……
刘长青终于疯了。
在看到镜子中自己的第一眼,她意识到这件事。
但是——
望着镜子中清晰的倒影,刘长青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燃着火焰,即将烧死自己与别人的狭长眼睛。
看着看着,刘长青忽然笑了。
无声的笑,却越笑越夸张,最终扭曲成一个癫狂的纹路。
她的眼泪疯狂从眼眶涌出,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笑还是哭。
……当刘长青埋在对方的怀抱中,忽然,她的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欲望。
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这么多年的贤良淑德,难道自己也听信了吗?
……
她望着那张比自己年轻的脸庞,忍不住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