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听到江尘开口,语气郑重又笃定,跟高中时他每次要做什么计划的时候一摸一样。
他说,“程赤,你不会死的。”
“我不会让你死的。”
和绝症患者聊天就是这样的,无论一开始是什么样的话题,到最后总归是会落到一个“死”字上,没意思透了。
我觉得江尘可能还没接受我是个胃癌晚期病人的事实。可能还需要给他一段时间,等他看着我插上鼻氧管,和三年前一样住进重症监护室的时候,他应该就知道,那时候我是真的要死了。
可“明白”这个过程实在是太痛苦了,特别是对于江尘这种习惯把什么事儿都握在手掌心的人来说,死亡是无法被计划的,是脱离于他计程本之外的,江尘肯定特接受不了这种计划被打乱的感觉。
毕竟死亡离他还有那么远,死神却早已经可怜巴巴的趴在我的脚边等着把我给弄回去了。
我觉得还是再给江尘一些时间比较好,就没有再说什么添油加醋的乐呵话,安慰般的捏了捏他颤抖汗湿的两根指头。再抬起头来时,却对上了江尘极为认真的眼神。
那目光看起来实在是太认真,太信誓旦旦,我像是被江尘定在了那里似的,心里没来由的揪着疼。
“程赤,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好。”我低下头来不敢看江尘的眼睛,小小声的附和他,就像是在安慰一个丢了玩具的小孩子一样。
江尘又说,“程赤,你得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我当时心太乱了,满脑子又想着说什么才能让江尘好受点,其实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没再往深的地方去想。
于是我伸手摸了摸江尘乱成个鸟窝的头发,回他。
“好,我相信你。”
我的身子一直时好时坏的,好的时候也没有多好,但坏的时候是真的坏透了。江尘一直待在我旁边,我吐血胃疼啥的也不瞒着他了,大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心理。
江尘面上看起来还不错,除了头发乱了点儿,衣服脏了点儿,眼睛红了点儿外,其他地方比刚知道我得胃癌的时候正常多了。
我一抻腰他就来给我捂胃,一皱眉头就知道从床下面给我拿盆儿,真是贴心的真是不能再贴心了。
这样的日子又慢悠悠的过了一周,医生来查房的时候,倒是破天荒的没说什么病情恶化的事儿。不过我一想也是,都已经糟糕到我这种程度了,在恶化下去不就要翘辫子了嘛?
医生只是嘱咐我多休息,如果能吃东西就多吃点儿。那个嘴巴很厉害的小护士也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闷闷的站在我边上给我换要输的药水儿。
输液管还没连上去呢,医生抽出了插在白大褂口袋里的蓝色水笔,用它指了指江尘,意思是让江尘和他出去。江尘这两天几乎没日没夜的在照顾我,原本漂亮清明的眼睛现在黑的像是从动物园刚跑出来的熊猫似的。
看见医生的动作,他赶忙放下手里端着的粥碗站起身来,动作迅速的像是高三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的好学生。然后江尘匆匆的跟着医生屁股后面出去了,护士也插好管,把病房门给轻轻的带上了,于是偌大的房间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觉得有点儿困了。这几天都时睡时醒的,睡着的时间比醒过来的还要长。有的时候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的喝几口江尘喂过来的粥,没过几分钟又要昏昏沉沉的睡过去。
江尘倒没说什么,只是我每次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着的都是江尘那张麻木而悲怆的脸。
这次我又要睡着了,正恍恍惚惚的飘在床单和棉被中间呢,意识还没找到个安心的落脚处,先悲催的撞到了一团坚硬的声波上。
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话,但是脑子太昏太重了些,我分不清那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
“治不好了吗?真的治不好了吗?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可以这么说……”
“化疗有用吗,能延长寿命吗,能延长多久呢?”
然后我好像听着门外有人叹了口气,我无意识的皱了皱眉头,那声音就又响了起来。
“不建议化疗了,病人受不住的……让他最后……走的快活点儿吧。”
之后那声音好像连着一直追问了好久,但我实在是太困了,一句话也没听清,就这么沉沉的失去了所有的意识,滑进了一片令人安心的黑暗中。
再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从早上暗自走到了傍晚。落日的余晖被颜料涂的浓极了,浓墨重彩的透过窗玻璃一股脑的糊在了病房的每个角落,显得哪里都是一片生机勃勃。
我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接着才费劲儿的睁开眼睛。我看见江尘修长的手指正悬停在我的鼻子下面,颤抖的幅度肉眼可见。
看见我醒了,江尘连忙把那手指收回去,硬生生的对我扯出个笑容来。
但该说不说的,他现在看起来真是糟透了,眼睛肿的像个核桃一样,浑身上下都被烟草腌入味儿了,脸色苍白的像是个假人。
于是我又想起临睡前做的那个梦来。我俩大眼瞪小眼的,一时半会儿都没有说话。
沉默良久后,我抬起头,努力的向着江尘扬扬下巴,伸出细细瘦瘦的胳膊指向窗外。
我说,“江尘,你看外面,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