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虞鸢换上轻便的行装,和谢微从城墙上掠过。
谢瑛试验雷火珠的地方极为隐秘,回南城内除了祭司外,就连城主也说不出具体的位置在何处。
好在他们寻找回南城时,曾经历过一次地龙翻身,加之九莺的罗浮玉能够大致识别到雷火珠的方位,于是顺着回南城的城门往西北方向走,虽不能确定到底在何方,但当罗浮玉亮起时,便代表行走的路是正确的。
从沙砾中出来,又和二人初进大漠时的心境大不相同了。
城门外依旧是商贩摆着琳琅满目的摊位,有蜜瓜,有衣衫,有箭矢,甚至还有沙漠中难以寻到的紫苏清凉饮子。
任谁看了,都要感慨眼前这恍如海市蜃楼般的繁华。
“我刚到时,看见自由通商的商人,还以为谢瑛是要在这儿占地为王。”虞鸢笑说。
“他确是把这块地儿据为己有了,不过是为了满足他的一己私欲。”谢微声音如泠泠溪水,答曰。
虞鸢左手持剑,迎风而立:“是啊……谁能想到,外表看上去如此热闹的城池,内里居然寂静如死物。”
风吹动她的袖袍,她低头轻轻笑了声,“总觉得与你同行,连话也变多了一般。”
此言非虚。
虞鸢少时在宫中读圣贤书时,曾念到过一句话:“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她当时并不理解。
直到后来,她被逐出宫去,发现茫然天地间,从此真的只能倚靠她一人打拼时,她才明白“活着”二字背后,所需付出的努力。
之前她与九莺陈词时,曾坦言她是幸运的,摸爬滚打两年后遇到姬苍生,他为她提供了遮风避雨的住所,又教会她赖以生存的本事。
自此,她不需要再为能否活着而发愁,她所要思考的,仅仅是该如何活着。
也正因此,在九莺念起山野破庙墙上那首阐述圣人行迹的诗句时,她心底下是有几分不解在的。
她当不起这样的赞誉。在菩提道做了七年杀手后,虞鸢甚至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好人。
几人所见的一切,或许只是秦月楼和姬苍生将她教的很好。
牙牙学语时,容色冠绝天都城的纯妃娘娘翻遍经史典籍,神色飞扬地为女儿取下昭愿的小字;彼时正当壮年,尚未露出真实面目的南越皇帝也曾御笔朱批下长公主的封号:安远。
虞鸢的到来,似乎是这样承载满帝妃殷切期待的。日明为昭,安稳遂愿;天下安定,远颂清平。
一字一号,愿她安稳,愿她昭昭,也要天下太平,天下昭昭。倘若撇开那些真相背后的阴私,她自幼习得的亦是圣人之道。
后来去到菩提道,姬苍生更是人如其名,干着杀手的行当,怀着济世的本心。
尽管虞鸢常常取笑他,菩提刺客人均爱财,哪里就怀着如此宏远的愿望,可姬苍生还是给院落里立了块镶金的匾额,上书:“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就出落成完完全全的正人君子。至少,她做不到先人所写的那样,“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她是杀手,不是善人。
九载时光,含光剑出不仅未尝败绩,也少有废话。她领了任务出剑时,清光掠过的刹那,只有完成任务与否的判定,从无执剑者对任务对象多余的垂怜。
可这一路走来,嬉笑怒骂,她连情绪都鲜活了几分。
不同于从姬苍生身上学来的那股言语间能将人气死的浑不吝,也不同于以前做杀手时对钱财的肤浅喜爱……
她好像,真的有点喜欢这种与人结伴同行的感觉了。
谢微闻言,眉眼弯弯,故作高深地说:“常言道,倾盖如新,白首如故。阿姐从此,才算入世了。”
虞鸢挑眉:“什么出世入世……你与我谈论诸子百家呢。”
谢微再没绷住,轻笑出声,主动牵起她的手:“做想做的事,就是入世。”
“就像阿姐问谢鱼的那个问题,有知己二三,能够不被裹挟地做想做的事情,天地飘渺,如此便有了意义,也就有了……在这世间行走的锚点。”
虞鸢瞥了他一眼,佯装生气:“照你这么说,我从前都是居无定所的浮萍,在这方天地间无意义地飘游了?”
“欸。”谢微乐了,竟是大胆转过身,捧起她的脸,“可不是我胡诌。阿姐之前,像天边孤高的月,像人间自在的风,仿佛来人间游历一趟便要归去……我总怕留不住你,却又不敢强留。”
见虞鸢眼睛蓦地睁大,他接着缓缓道来:“临别一年,阿姐变了许多。我好像,能抓住一丝明月的尾巴了,却教人情难自禁,不胜欢喜。”
虞鸢定定地望着他,直到从他水光潋滟的眸子中看见自己模糊的倒影。
她想解释,又觉得不该,索性闭上眼,直接吻了过去。
这个吻似蜻蜓点水一触即分,却还是能感觉到谢微身上淡淡的檀木香传来,萦绕在二人身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