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剑收入鞘中,激起一阵充满战意的嗡鸣。
倘若谢微的无情是刻在皇室的血脉里,使他常年以无悲无喜的双眼看待世间万物,只在对着虞鸢时才会有鲜活的时候,强行将自己伪装成光风霁月的模样,陪她去到每一处想去的地方。
那么虞鸢便是受姬苍生影响,面上总带着三分温和笑意,鲜少与人动怒,交谈间不像刀尖喋血的刺客,更像是春风化雨的故交。
可此刻,随着含光剑的剑意激昂,她也敛去了平常言笑晏晏的神情,恍然间似是掀开所有“虞鸢”应有的一面,释放出独属于“望舒君”的,坦荡凛然的杀气。
萦月入怀,清辉在侧。
那些流传在西洲九郡中,由江湖子弟口耳相传的偈语,讲述的是菩提道清冷孤高的月亮,是那柄出鞘后未曾失手的含光。
*
思过楼。
天色已晚,守将们也不再在街道上巡逻,苏罗索性拿出今宵剑,直接将楼前的铁索斩下,伴随他的动作,幽暗的小楼内再度从西南角亮起一抹飘摇的烛光。
“嚯、嚯……”
越冬斜倚在墙角落里,像是料定他们会来,他脸上并无半分惊讶,带着醇厚的笑容向几人问好。
“这便来了啊……见过城主了吗?”再见之时,他不再装作之前的潦倒样子,神情懒散却又分外从容。
“你都知道些什么?”九莺急不可耐地问道。
老者随手抓起一把尘土,不满地掷出:“嚯,年轻人,不要心急……谈生意要有谈生意的态度,哪有上来就要别人掏出底牌的道理。”
“这似乎并不是一桩生意。”裴序冷然,“老先生,是你有求于我们。”
越冬咯咯笑了出来,他锐利的鹰眼扫过在场所有人,视线停留在虞鸢处: “是吗,我看人从不出错,你这妮子身上有些悲天悯人的气质,若是闭上双眼权当看不见便也作罢,可你进了回南城,见了这里的景象,当真还能视而不见、作壁上观吗?”
虞鸢一时无言。
她像是听到什么莫名好笑的笑话般,定定地看了他许久,语含讽刺地反问:“那你可知,现下站在你眼前的,是西洲暗道的杀手、北晋的太子,谢瑛的政敌,和受地龙翻身拖累多年的镖师,你又何以见得,我等愿为回南城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买单?”
越冬秉承着几人一定会管回南城之事的自信,因而话语间多少带了点洞察人心的高傲,可听见虞鸢明显带着嘲弄意味的话后,他脸上胜券在握的表情一寸寸地崩裂开。
她又说:“若我没猜错,便是不启动机关,这儿也存在不了多久了吧?谢瑛究竟想做什么,你比我更清楚。
“你与城主暗地筹谋多年,事到如今,我等已是唯一的希望。就算把话说尽了,回南城地处沙漠中央,便是覆灭也妨碍不到外界分毫。可你真的敢以一城的命运,来赌我们这些外乡人突如其来的善心吗?”
越冬脸色青白交替变化。但他没有慌乱,在听到句末时,更是扬起神秘的哂笑:
“错了。回南城的覆灭,将会蔓延到千万里外的玉京,蔓延到整个西洲!届时,你们还能如此轻描淡写吗!”
他自认为重新掌握了主动权,抱臂合眼静坐,殊不知此举正中虞鸢下怀。
虞鸢来到回南城,便是因为怀疑谢瑛的目的从不在皇位。
纵然只有几面之缘,可谢瑛身上萦绕着那股极为割裂的,温良与毁灭并存的气息,使她无法忽视也不愿错放。
越冬的话真正应证了她此前的猜想,应证了她心中久不能散去的,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她好脾气地看向他,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老者却摆摆手,眉毛竖起,他的得意没有支撑多久,又变化为满目的怅然:“我受城主庇护多年,才能在这思过楼里生存下去,可有的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此话何解?”
先前精神抖擞的老头此刻偃旗息鼓了,病恹恹地半躺在地上,闷咳了几声。
“不论日后如何,至少现在,回南城必须维持表面的和平。先贤大人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城主辛苦维系多年的平衡不能在此刻被打破,否则,他真的会顷刻间毁了这里,毁了所有人。”
虞鸢沉默片刻:“一味地逃避只会加速回南城的灭亡,从始至终,你和城主都在自顾自地做决策,没有人喜欢猜哑谜,从思过楼,到天门擂台……你想借外力获得拯救,可你的行事作风却一丝诚意也无。”
“诚意……”越冬吃吃地低语,“并非我傲慢,而是对回南城来说,平衡比真相更重要。你听过碗橱的故事吗?当一只瓷碗将要落下时,最好的方法就是不打开柜门,让它保持在将落未落的状态。”
哪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只碗一定会碎,但只要不掀开那层遮羞布,就可以继续粉饰太平,就可以尽可能的,再多拖一些时间。
他又抛出一幅纸卷,像几人上次离开时那样:“城主要你们上天门擂台,因为得胜者可成为她的亲卫,那是你们离真相最近的时候……可是现下,祭司知道了,先贤也快要赶来,约摸一周时间,那真的是……最后的宣判了。”
同样的开场白,同样的告别方式,周而复始,兜兜转转像是回到他们初入回南城,第一次被关入思过楼的时候。
而他们忙碌许久,却才堪堪摸到了真相的边角。这座城池,充斥着荒诞的规则……还有令人恼火的谜语。
虞鸢打开卷轴,上面同样记载了一首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小调:
地龙翻身于晨光熹微之时,
沙漠中的金色辉光,映照月牙泉的回响。
东、南、西、北。
沉默的,无言的,倾其所有的,
都在那一刻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