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折腾了一天,他们都是累的狠了,夜色也渐渐暗了下去,几人好好洗漱一番便各自回屋去了。
霍问同澜庭蕴和张华业二人并不同住一处,他们二人共住一间房,霍问自己住在另一间更小些的房。
张华业和澜庭蕴所居住的那间房虽说明面上看着是两人挤一间房可只有真的走进去看了才知道,他们的这间房比霍问那间房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一间房内隔开成两间雅室,活动空间极大,屋内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外侧的紫檀木书案上搁着新研的徽墨,内侧的拔步床垂着天水碧的纱幔,墙角铜炉里焚着淡香,青烟正袅袅绕过博古架上的青瓷瓶。
里面的布置用具也皆是上品,二人共住其中也互不打扰,各有空间,被褥都新的发亮,一瞧就知道这是专门招待贵客的上品厢房。
而霍问独自居住的那一小间屋子,离得离他二人要远的多,在另一头,小小的一间,布置倒是齐全,该有的都有,就是看上去要比张华业和澜庭蕴屋里的布置次上许多,明显是一间中下等的厢房。
霍问推门而入,一股微潮的书卷气混着淡淡的樟木味扑面而来:
槐州连下多日大雨屋内总有股湿气萦绕散不开。
这屋内陈设倒也算齐整:
一张榆木方桌配两把圆凳,桌上搁着个紫陶茶壶,壶嘴还凝着半滴凉透的水珠;临窗置着张松木书桌,砚台里残存着前日研的墨痕,几页宣纸用镇纸压着,边角微微卷起。
里间的卧房约莫十二三平米,一张雕花拔步床占了小半空间,床幔是半旧的月白色素纱,边角绣着几簇不起眼的兰草,针脚细密却已有些褪色。
被褥叠得方整,棉絮透着阳光晒过的暖意,只是比起隔壁那间能映出人影的簇新锦被,这床粗布面的铺盖显然少了几分贵气。
墙角立着个榆木衣柜,柜门上的云纹雕饰磨得有些模糊,打开时能听见轻微的吱呀声,里头除了叠好的几件常服,还整齐码着几函书册,最底层压着半块没写完的墨锭。
窗下有个小小的火盆,里头的炭块已燃成暗红,勉强维持着室内温度。
比起张华业和澜庭蕴屋里的一直烧得旺旺的地龙,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他们的居所是槐州的下州刺史彭宗化提前交代人布置好的,他们一道槐州就被各自引去各自居所,而李适是将军自然不同他们住在一处。
这彭宗化也惯会看菜下碟。
他们三人官级、品衔、资历都差不多,照理说待遇不该有所区别才是。
只是这届科考才过去不久,谁人不知道谁人不晓,这新科探花郎是个尚未束发的稚子?
出生跟张华业和澜庭蕴根本没法比,二人皆出生世家大族,身份尊贵。
霍问走到桌前坐下,出神间手背不经意触到壶身的凉意,忽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他是年纪小不是傻。
彭宗化那点心思,不过是这世道的缩影罢了:
新科探花郎纵是年少登科,到底是布衣出身,没个显赫的家世做靠山,在这些久居官场的老狐狸眼里,他终究是块能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这些人都觉得他根基浅薄难成气候,却忘了青石板下的草芽,最是懂得如何在夹缝里挣出片天。
霍问本不想在意这些可有可无的事,左右也没怎么着他,只是一联想到这槐州如此灾情、地窖里不知其数来路不明的金银、流离失所的百姓和横死街头的流民们,一念及此,他便觉得胸口闷着口气。
这槐州的雨虽停了,空气里却还浸着湿冷,像这地方盘根错节的官场阴翳。
彭宗化的刻意慢待不过是冰山一角,可让他真正郁结的,是那地窖里的金银与街头冻毙的流民:
这世道的凉薄,远比屋舍的简陋更刺骨!
他想起科考时策论里写过的“民为邦本”,可如今亲眼见着百姓流离失所成为流民不得不奋起反抗谋求一线生机,那些被雨水泡胀的尸身,和彭宗化等人接风时在酒桌上谈笑间掠过的灾情,只觉得讽刺、可悲又无奈。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去城西派粥,褴褛的衣衫与空洞的眼神在脑海里反复闪现。
那些蜷缩在泥泞中的老弱妇孺,与刺史府地窖里泛着冷光的金银形成刺眼的对比。
彭宗化之流看菜下碟的心思,不过是这腐烂棋局的一角,当权力与家世成为丈量一切的标尺,百姓的苦难便成了可以被忽略的注脚。
布衣出身又如何?草芽虽弱,却能顶开青石板,可这满是腐根的土壤里,光靠一股韧劲够吗?
霍问的指节无意识敲着桌面,砚台里干涸的墨痕像道凝固的血痂。
他忽然起身推开窗,空气中的湿气扑面而来,太阳明明已经升起来了,这槐州怎还是如此阴冷?
这口气不能闷着,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那些躲在背后的人的算盘,地窖里的金银,还有这看似平静下的暗流,总得有人把它们翻到明面上。
这样奔走了一日,身心俱疲,霍问草草抹了一把脸,褪去鞋袜,用水冲了冲脚,将湿了大半的外衫褪下,只留下中衣,不去管半开的窗户,将棉被一把往自己身上盖上便沉沉睡去。
霍问的意识沉入黑暗时,被褥的粗布纹理还贴着皮肤。
窗外的湿冷似乎穿透窗棂,顺着他未关的窗缝渗进梦里,转眼就化作了连绵不绝的雨。
不是槐州那种带着霉味的雨,而是更细密、更冰冷的雨丝,像无数根银针扎在他脸上。
他站在一片泥泞里手里拎着半袋栗米,四周是模糊的土黄色,远处有坍塌的茅草屋,屋顶的破席被风卷着不知会漂向何方。
他想抬手擦脸,却发现自己穿着从前那件浆洗得发硬的青布长衫,袖口不知何时磨出了毛边:
那是他科考时穿的衣服,难得的一套完整体面的衣服,是他母亲特意为他缝制的。
“孩子……”
一个苍老而悠远的声音从霍问身后传来。
霍问回头,看见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身上的褴褛衣衫比他身上的更薄,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头发往下淌,汇成浑浊的水流进泥里。
她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陶碗,碗底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被抬到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