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墨絮走近一看,果然是金萼草。她吐出一口轻快的赞叹,连忙小心采集。两人相视一笑,僵滞的话题便停在温暖的空间里,化作无声默契。
日头西斜时,余师如约在学堂外寻到沈霖劭,示意他跟随步入竹林深处。那竹林毗邻后山,外观浅绿茂密,偶尔有海风穿林而过,便带起竹叶轻响,如同海浪落在木舟上般,安抚人心。行至竹林一片空地,余师站定不语,只示意沈霖劭侧耳倾听。
沈霖劭定神,果然,竹叶声里似混杂着远处海浪的微鸣,且有几声不甚清晰的鸟啼,都汇成一首自然之曲。他站在此间,仿佛浑身烦躁的郁结皆被扫去大半。
许久,余师方开口:“你知何为‘藏锋于林’?竹子看似散乱,只要外力足够,竹身会簌簌而断。可若它根网相连,一丛竹林自可层层相护。你看,它们彼此不争,还可与海岛之潮声汇合,成就一片宁谧。人在世间,亦然。”
“倘若你执意要在朝堂彰显锋芒,或许会成为他人目光汇聚之处。锋芒难免招致排挤,最终孤立难支。可若你学会内敛守中,养‘柔’之道,将智慧蕴藏于胸,也能在关键之刻展露‘刚’与‘理’。那时你或许便能真正守护心志,不为暗流侵蚀。”余师转身注视沈霖劭,声音不疾不徐,“强与弱、阳刚与阴柔,理性与感性,从来都不该是对立的。此消彼长,全凭一颗自省之心来调控。”
沈霖劭听罢,一阵心潮翻涌。他想起在王都的诸多礼仪与明争暗斗,又想起清隐岛上纷繁却淳朴的学问实践,再度感受到自己或许可以走出另一条道路:以墨家精神去影响朝局,不必以硬碰硬,也不必囿于懦弱退让,而是谨守原则之余,做一片“竹林”,与同道之人彼此扶持。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向余师深深一揖:“多谢师长指点。”余师微笑着扶起他:“我不过转述先贤之理,你所见者才是你自己心中的光与暗。”
竹林之风愈发温柔,叶影婆娑里,沈霖劭恍若感到自己胸中的某处牵绊松开了一道闸门。他心中默念:“或许自己并不孤单,我可以与这些秉持兼爱、尚同之道的同窗师长互相支撑。一如那丛竹,风雨来时不再是一个人。”
晚食时分,沈霖劭抱着几轴简图回到学堂外厅。此刻,有些学子还在吃粥与青菜,有些则干脆围坐讨论白日课题。柳墨絮和白瑶也恰好刚从医舍归来,见他进门,便向他点头示意。白瑶端了碗盛着蔬菜羹坐在不远处微笑,柳墨絮则先放下手中布包,轻拂额间汗珠。
见沈霖劭神情中似有些神采,柳墨絮略有欣慰:“看来你与余师谈过了?”她并未刻意追问,却语含关切。
沈霖劭颔首,轻声道:“是的,师长教我‘藏锋于林’,我也自省许多。或许再多留心力在实学与心境之修,所谓宫廷恩怨,暂且放在一边。”他神色放松许多,眼里起了柔和光泽。
柳墨絮点头:“这便好。依我之见,你虽身份不凡,但心性里那份温柔能化解很多暗潮。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墨家提倡的‘兼爱’,若有朝一日你能融贯理性与仁心,无论回到何处,都具备了改变一些事情的力量。”她话说得平静,却饱含信任。
“当我今日跟你一道采药,看你对草木的细腻照顾,我就觉察到,你自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柔。可在码头见你帮渔人搬运重箱时,也能显露出踏实与担当——这份力与柔的交织,是值得你珍惜的。”柳墨絮别过目光,似有意为他尽留自省空间,只轻声结束道:“愿你把握好,不要辜负这双重禀赋。”
沈霖劭微怔,却感一股暖流在胸中漫开。他本以为自己在王都里处处受压制,这番被墨家视作珍贵,令他既感动又感恩,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却也说不出更多话,只诚挚欠身:“我会谨记于心。”
夜色深,月光如洗。沈霖劭并未急着回屋,而是在学堂一角的石阶边坐下,手中把玩着一小块竹片。那是白日间余师在竹林里顺手折下,削得十分平整,沈霖劭想把它当作书签,留作此日的记忆。
听着海浪声,一幕幕回荡心头:王都中的荣华富贵与沉重束缚,清隐岛上对技术与“兼爱”的不懈探索,柳墨絮沉静专注的眼神,白瑶恬淡温暖的笑容,诸多师者与学子间的切磋讨论,无不在暗夜中化为点点灯火,驱散他内心的结。在这座岛上,并没有威仪的玉阶或高檐,却有真实可依的情谊与理性。
他轻叹一声,抬首望向那一弯明月,想起霁月国对月神的崇拜:人人期盼月华能降下智慧与和平,但若只顾膜拜,却忘却自身是否已做好存柔持刚、以善济世的准备,恐怕再盛大的拜月仪式也化为虚妄。“余师之言,柳墨絮之见,他们都在指引我去看更深的天地……”少年心里默默燃起一缕坚定火焰,决定珍惜这段岛上求学的机缘,以融汇阴阳的方式,让自己真正成长——既秉理性之光,也带悲悯柔情。
他再度凝望远方海天交汇处,若有似无地微笑。风深夜凉,却吹不熄他内心萌生的温暖与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