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不记得了……发现女尸的第二日我上山去看过,见、见到过一个小姑娘,再一转眼那小姑娘就不见了,我当时也没在意——这事当年我在堂审上说过,书记员记过的……其他的我真的记不起来了……哎呀年纪大了不中用了……”
张枝在边上小声叫了一句∶“阿爷……”
张里长缓过神一样擦了把汗,说∶“大人们,额先回去了,这两日累得够呛。”他颤颤巍巍地转过身去,似乎突然苍老了许多,念念叨叨着∶“年纪大了不中用,不中用了……”
黄良安朝他们拜了一拜,悄声问∶“二公子,里长怎么了?”
“不知道。”赫连袭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翻开卷宗,在寥寥数语中看到了张里长当年的供词∶发现双手剔骨女尸翌日,里长协同县衙上山查勘,那时县衙人未到,里长于义庄附近野林发现一幼女,估八九岁,那幼女似乎受到惊吓,转眼就不见了。
张里长对此的解释是,那幼女可能是附近山上人家的孩子,跑出来玩的。
县衙对此没有深究。
黄良安看着卷宗,捋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须,问∶“不是说没抓着凶手吗?那开什么堂审?”
“当时为避人口实抓了几个。”赫连袭语气幽幽的,“后来证据不足释放了。卷宗这不写着呢吗。”
赫连袭毫不客气地戳他的脑袋,黄良安知道他手劲大,大呼小叫着疼,接着左右看看,问∶“哎,上次督察的贺大人呢?怎么没跟您一起来?”
赫连袭明知故问∶“哪个贺大人?”
“就是兵部库部司派来的督察啊,协同查案的。”
“噢。”赫连袭一副刚想起来的样子,挑眉问∶“怎么,你想他了?”
黄良安点头,“我想、我想、我想他……”他突然反应过来,“不是,我是问——”
“你想他自己找他去,问我干什么?”赫连袭把卷宗从他手里夺过来。
恰巧此时县丞和仵作过来,廖县丞行礼道∶“见过赫中丞,这是当年给那名遇害女子验尸的仵作,验尸细节都记在判牍里,您亲自过问他也行。”
那仵作头戴无脚软幞头,佝偻着背朝赫连袭行礼∶“见过赫中丞,小的姓徐,大人叫我老徐就行。”
赫连袭想看看这仵作长什么样,奈何他总低着头,一副不敢看人的样子,年纪嘛,也不好说。
仵作这活辛苦,无论刮风下雨,打雷飘雪,只要有人报官见了尸体,官府就得召仵作来查验,甭管夜半三更,还是黎明晨起。
所以大部分仵作都显老,实际岁数没多大,正如眼前的老徐,满面皱褶,看起来得有五十多岁,但实际应该没这么大岁数。
正所谓阎王三更点卯,仵作四更到岗。
前脚刚出命案,后脚仵作提着刀、针、尺、篙、旗就来了——当然这是建立在及时发现尸体的基础上。如果是死亡多年的陈尸,则会大大增加验尸难度。
赫连袭一边看卷宗,一边听仵作说∶“当时初步断定死者死亡时间应该不超过三日,那会刚入冬,不算很冷,但温度也低,低温抑制尸臭,没有招来野兽之类的破坏尸体。”
仵作双手的手指绞在一起,显得有些紧张,“这个案子……恕在下直言,很残忍,那女子身上虽没明显伤痕,但臂腕上都有淤青,应是挣扎反抗所致,嘴角有轻微外伤,口内腔有划伤,小舌咽处充血——典型的刑讯伤。”
刑讯伤是指,犯人受审时拒不呈供,主审官会采取一些必要审讯的手段,但犯人大吵大嚷易因缺氧导致昏厥,所以通常会将犯人口部堵塞,犯人挣扎往往会留下一些伤口,如嘴角撕裂,齿根出血,口腔内壁划伤等等。
仵作低着头,艰涩道∶“以上种种基本可以推断出,那女子是在清醒情况下受了剔骨之刑,双手基本只剩一副骨架,有些伤痕深入指骨,根据切口,刑具应是短匕,肉虽……”
仵作说到此处突然止住,忍无可忍地大吸一口气,接着道∶“肉虽剔得干净,刀功却无章法,基本没有按照肌肉纹理切割,由此可以推断,施刑人应该不擅刀法,或不常行刑,并非惯犯。”
也就是说,有人抓了那女子,堵住她的嘴防止她大叫,然后生生一刀一刀,毫无章法地将她双手上的肉割了下来。
廖县丞和黄良安都悄悄转过头去,面色不忍。
赫连袭示意他接着说。
仵作道∶“致命伤在脖颈,勒扼窒息死亡,不过有一事古怪。”
赫连袭抬眼看他,手指正压在卷宗一处上。
“我用针试过咽喉经脉,没有中毒迹象,但她的食道内有过多积液。”仵作思量着该怎么形容,“根据颜色和气味,应该是醋。”
赫连袭抬开手指,指下压着的正是此处记载∶死者咽喉至食道处存在大量黑色积液,初步判断为醋。
赫连袭根据仵作的描述梳理着卷宗记载,当年发生的残忍的一幕在他脑海里徐徐展开。
孤身的年轻女子遭人绑架,堵住口后,施刑人用匕首割净女子双手的肉,行刑过程中,女子或许挣扎,或许大叫,或许昏厥,最后被人勒死,死后又往嘴里灌入大量醋液。
赫连袭敲打着卷宗,问∶“为何要往一个死人嘴里灌醋?”
仵作仍低着头,背佝偻得更深,廖县丞则缩了缩脖子。二人都说不知道。
如果灌醋是一共刑讯手段,那也应趁人活着的时候灌。
若是死后,那么最有可能是——
赫连袭皱起眉。
——为了销毁证据。
赫连袭问∶“徐仵作,那女子可有被侵犯的痕迹?”
仵作答∶“没有。”
赫连袭∶“那女子长相如何?”
仵作迟疑了一下,长相与否是用来判断活人的,死人么……哪有说死人好不好看的。
“长得……长相算是姣好……”仵作说,“很年轻,至于长得如何——判牍里附了验尸绘图,大人可以看看。”
尸房里陈列的尸首,留有全尸的都不算多,就算有了全尸,尸臭、尸僵、腐败所致的尸体胀大萎缩变形等等,都会干扰原主形态。
对于仵作来说,能基本留存尸身原貌的就是好尸体,谁没事观察尸体长得漂不漂亮。
赫连袭合上卷宗,表示需要把卷宗和判牍带回去仔细核查。
廖县丞抹着额角的汗,唯唯诺诺地答应了。
这案子的凶手到现在也没抓到,本就是他们办案不力,如今上头查下来了,还不知要怎么降罪。
廖县丞除了表示会一力配合查案,其他的也不敢多说,最后叮嘱仵作,这都是京中朝官,不要乱说话,说错了恐有性命之虞。
仵作也连连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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