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文沉默了数秒,面色冷峻地开口道:“本人毕业于哈佛大学,自1925年起即担任国民政府部长级职务。我不明白,我的个人姻亲关系,为何会成为一个值得在租借法案听证会上讨论的问题,这又与我们今日讨论的租借物资有何关联?”他的声音中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解。
“是。或者。否。”伯德议员说。
同时,他看向杜鲁门,“主席先生,对于证人刚才与问题无关的陈述,我请求收回我的提问时间(reclaim my time)。”
杜鲁门眉头紧锁,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他避开伯德咄咄逼人的目光,看向宋子文:“宋部长,请…回答伯德议员的问题。”
宋子文脸色铁青,“——是。”
“Good.”伯德议员终于抬起头。
他的嘴角带上了微笑,“也就是说,中国的军事最高领导人、外交部长、财政部长,都由一家人掌控。宋部长,您能否告诉美国纳税人,我们如何相信租借法案援助,能够得到公正的分配,而不是流向这个利益集团?”
林安的手立刻按到了宋部长的胳膊上,可是来不及了——
“伯德议员,”宋子文开口了,声音因压抑着怒气而显得有些沙哑,“您这是对我个人,对孔祥熙先生,乃至对蒋委员长人格的侮辱!更是对中国人民艰苦抗战的污蔑!战时内阁的组成,首要考虑的是能力、忠诚和效率!我们是在与凶残的日本侵略者进行殊死搏斗,每一分力量都必须充分利用!难道因为我们恰好是亲戚,就要放弃我们对国家的责任和义务吗?”
他的的情绪有些激动,这在外交场合是罕见的。
这可以理解为正义的悲愤——也可以理解为低劣的掩饰。
伯德议员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宋部长,我理解您的情绪。但情绪并不能取代事实和逻辑。涉及到美国人民的税款时,我们就有权要求一个解释。”
宋子文正待再次开口,林安却在此时轻轻碰了一下桌上的麦克风,发出微小的声响。
杜鲁门主席注意到林安的动作,目光转向她:“林上校,你是否有补充?”
“是的,主席先生,如果允许的话。”林安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迎向依旧咄咄逼人的伯德议员,也扫过听证席上神色各异的议员们。宋子文也看向她,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和紧张。
“请讲。”
林安举起她带来的一本韦氏大字典一般的厚书,“我想向诸位展示,1943年1月至3月租借法案物资流向全链路监察报告。这只是第一册。”
“如果有物资,能够避开我们的三级监察,去到了不该去的地方,是我们应该讨论的。这种不信任动议,出现在听证会上,是对本次听证会的严重跑题。但是捕风捉影的对盟友的质询,其出发点,恐怕未必是对盟友的信任。甚至未必是监督物资的公心。”
她低下头,凑近了麦克风,“正如我回答之前问题时所陈述的那样,每一分物资,凡是抵达了租借物资委员会的,没有一丝一毫是不能追踪的。也正基于此,我想请问伯德议员,认为是哪一天、哪一个批次的哪一份物资,最后出现在了黑市上,又或者,流向了所谓的‘利益集团’?”
她顿了顿,“请您提出证据,我将立刻展开调查。”
旁听席上一片哗然。
记者的笔尖快写出火星子了。
林安按了一下话筒的按钮,闭上了麦克风。伯德的提问,从法律辩论的角度来说,当然失之拙劣。但是从煽动民意的角度来说,却很巧妙。他并非提问,而是陈述,并且暗示其中有裙带关系。
可是亲属关系就一定是坏的吗?小罗斯福的上位,不正是基于老罗斯福的好印象吗?又如现代的亚洲的朴槿惠、蒋万安、又或者美国的布什、克林顿、□□一家。有时候一家人捆绑打包所产生的政治效果,让选民会有“相信一个品牌”那样的那种信任——当然,有时候也是讨厌一个品牌的那种打包效应。
伯德议员的脸色一阵青白,显然没料到这个年轻的中国女上校如此强硬,直接把“捕风捉影”的帽子扣了回来。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有些闪烁。
他原本的算盘,是利用宋子文的失态,将“裙带关系”和“潜在腐败”的印象植入人心,为后续削减援助或者增加更严苛的附加条件制造舆论。
“上校,”伯德议员的声音略显干涩,试图维持自己的体面,“我并非指控具体的某一笔物资出了问题。我所质疑的,是这种权力结构本身,它是否为潜在的滥用提供了温床?美国纳税人的每一分钱,都应该被负责任地使用。我们有权确保,我们的援助,不会因为某些……内部关系,而偏离其应有的轨道。”
他暗示,中国的政治结构是“负责任的使用”的反面——典型的稻草人谬误——却很管用。一旦把这种爱憎立场植入了国民心中,再怎么去讨论原问题,都没有意义了。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真相,只有角度。
一场政治秀。——林安不无厌烦地想。
宋子文也平静了下来,他正要开口,林安抢先按亮了话筒,看向伯德议员,简单地说出三个单词,“请您举证。”
“上校,”伯德议员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我并非联邦调查局的探员,为何需要我来举证?”
杜鲁门轻轻咳了一声:“伯德议员,如果暂时没有具体材料,我们可以将相关问题留待委员会后续审查。”
伯德议员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
他知道,在林安这种滴水不漏的防御和反击面前,他今天想在“裙带关系腐败”这一点上讨到便宜,已经不可能了。这个中国女上校,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她不仅熟悉美式的议会辩论规则,更擅长将问题拉回到对自己有利的实证层面。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不置可否的轻哼,将面前的文件往旁边一推,靠回了椅背,生硬地说:“我暂时没有更多问题了,主席先生。”
林安微微松了口气,但并未表现出来。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伯德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立场。但至少今天她成功地守住了阵地,并且清晰地传递了一个信息:想用捕风捉影的方式攻击中国在租借物资上的信誉,没那么容易。
杜鲁门点了点头,法槌轻落:“很好。那么,我们继续。下一位,请参议员格拉斯提问。”
韦尔斯利准将向林安投去赞许的眼神。宋子文紧绷的嘴角,似乎也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松动。
宋子文终于意识到,有这样一个强力的技术官僚在具体事务上把关,对他而言,或许并非坏事。
而租借物资管理委员会,也许也并非一种屈居人下的掣肘——而是一种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