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波折腾一夜的元令仪，此刻狼狈异常。端庄贤淑的世家贵女，玉面之上一块灰一块黑，通宵未眠的眼中尽是血丝，本该深思倦怠的她，眼睛却是异常的亮。

“熙熙……”高照仰靠在马车内侧，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嘴角溢出的咳嗽声昭示着他的不爽难过。他掏出手帕，轻轻擦去元令仪脸上的灰尘，“可是怕了？”

元令仪缓缓抬眸看向他，眼中泪光浅浅，白皙的面皮绷作一个鼓面，她不自觉地咬紧后槽牙，心中万千思绪化作疯狂肆意生长的藤蔓，紧紧地缠住她的心，几乎要将它绞碎，“没有。”

高照定定地看着她，狭长的眼中映着她的脆弱，眼神悲悯，他长叹一口气，轻轻说道，“麟弟……”

“殿下！”元暨麟策马跟在马车之外，少年的声音爽朗却不桀骜，谦卑恭敬，“臣在。”

“你快些去别苑将长遥夫人和君君接回驿馆……”高照声音一顿，“至于其余人，你当知晓该如何安排。”

元暨麟高声答道，马蹄声便渐渐消散在元令仪耳侧。

“可是有话要问我？”高照勾起唇角，笑意勉勉强强抵达眼底，冰凉的双手拉过元令仪，额头稍稍垂下，轻轻偎在她的怀里，温热的怀抱让他舒适地喟叹一声，便悄悄合上眼睛，似是享受眼下的温存。

元令仪只觉得不过短短一日，高照愈发消瘦得厉害，坚硬的骨头抵得她肋下生疼，明明已是盛夏，裸露在外的肌肤却是堪比寒冰。

一滴泪落在高照眼皮之上，似是灼痛了他，他轻轻地一个瑟缩，却被元令仪拥得更紧，温热的呼吸抵在他的额头，温润的唇带着咸咸的湿意轻粘在他的眉间。

高照身子猛地一僵，通达至尾椎的战栗让他眼睛瞬时睁得巨大。他不可置信地看向元令仪，急促的呼吸带着胸膛剧烈的起伏，喉结不受控地滚动两下，指尖带着余味的酥麻，缓缓触上元令仪的唇，声音沙哑，“我……我……”

“元贞……”元令仪双眼绯红，泪珠不断地垂下，神情悲悯得如同供奉的白玉菩萨，“这些年，你是如何过来的……”

“我从未想过隐瞒你……”高照微微挺起身子，胸膛愈发贴近元令仪，鼻尖几乎抵在元令仪的鼻尖上，冰凉的呼吸愈发灼热，与她的交织在一处，他紧了紧发干的嗓子，“只是一切尽是揣测，未知之事又凶险万分，我不能让你置身险地。”

元令仪满心满眼皆是他，两人不合礼法的距离也未让她不适，她脑中尽是至苏州后的点点滴滴，现在周帝意图已露端倪，方让她将其连成线。

“我从未怪你……”元令仪俯身拥住高照，温热馨香的身子柔软，贴在冰凉的高照身上，似要将他暖得与她一样，“我只是，心疼……”

高照的心弦瞬时断得七零八落，自先皇后离世后，他再未听过一人直言心疼他。

他是众望所归的太子，是恩宠盛大的储君，却是周帝算计最多，厌恶至极的亲生儿子。

高照始终记得认清事实之时的彻骨心寒。

他那时也不过是个稚子。母后重病垂危，后宫虎视眈眈，裴家风声鹤唳，看似慈爱的父皇却只当他是个掩人耳目的棋子。

他曾不甘心地质问过裴静之。

看似真心疼爱他的舅舅，却将孩童的诘问当做君臣之间的提点，不到七日便将同族堂妹送入母后宫中，美名为侍疾，实则是固宠。

从善如流的周帝生冷不忌，毫不在意缠绵病榻的裴嘉期，封妃典礼办得是声势浩大，一句为皇后冲喜便捂住了满朝文武的嘴。

至此，父子离心。

往后的岁月里，若不是新皇后没有子嗣，裴氏的阖族珍供亦是轮不到一个生来病弱的太子身上。

过慧易夭……

是谁逼得一个小小的孩子，彻夜不敢深眠。

是谁逼得一个小小的少年，联络满朝大臣。

是谁逼得一个小小的太子，手染鲜血，屠戮真心。

高照似是一只病瘦鹌鹑，堪堪地埋在元令仪怀中，“熙熙，日后若是你伤心难过，皆是我身不由己。”

元令仪闻言一愣，想到波谲云诡的阆京城，一字一顿地说道，“日后，我将是你的助力，绝不会让你再身不由己。”

高照心里似有暖流流过，四肢百骸尽是暖暖的，他深吸一口气，元令仪的软香扑面而来，心中快活得不得了，却是闷声说道，“可五弟已然成了燕亲王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元令仪心中惊涛骇浪，眼神却是一片澄净，她将头抵在高照的肩上，“亲王而已，也不过是棋子一枚。”

马车走在山道之上，风声穿过簌簌的山林，虫鸟竟鸣相邀，却是唱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