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内与楼外形成了两个世界,这是两个看似有着巨大差异的世界,但实则,组成的基调都是相同的,都是死寂。
那个穿着荧白色长裙的女孩,带着玫红色的小皮箱,站在街头,她正在招手,期望有一辆车可以为她停留。
调转车头,逆着人群,世界在逆时空回流。
车在女孩面前停了下来,她弯下腰,看车上只剩下一个位子,和秋菡芮说到:“去机场,五十,能走吗?”
“您这价太低了吧!至少七十!”秋菡芮敲定了底价。
“六十,能走就走,不能走就让开,我叫的车就差两条街了。”
“行,好!那您上车吧,我帮您把行李装好。”
“不用,我放腿边就行,开车吧。”
“好的,嘿,今天真是赶巧了,你们三个都是去机场。”
“师傅,快开车吧,我要晚点儿了!”
“好,好,抱歉啊。”
秋菡芮迅速窜出了车流,从脚边衣物的遮蔽下,拿出防毒面罩。坐在副驾装作睡着的白好,也戴上了,之后,就是李想。
车成为封闭的真空,传不出任何呼喊声,女孩逐渐失去了意识。
“白好,你为什么非得杀她来着?你不是一向最向着女人了?”
“时间,因为时间,我等不起。我正是因为爱女人,所以要让不爱她们的人消亡。这个女孩,她从没当自己是女性,她拿自己当男人的宠物,她伤害其他女性,也只是因为男人。在新世界,不允许这样的人毁坏女人。她们至少得知道,离了男人,是可以生活的。”
“你只是因为新世界?”秋菡芮急刹住车,避免了即将到来的车祸现场。
“当然,也有我的私心在。如果不是这个女孩,那些谣言也散不开。她,的确是让我很难做。男人,他们做什么我都不会吃惊,因为他们的本性放在那。”
“但是,这位姑娘,她与男人为伍,原因仅仅是想要得到注意力,想要融进他们的圈子里。这个理由太难让我放过她了。说实话,她等会儿的死亡让我一直在思考,她该不该死?我该不该杀她?”
“别想了,小好,去做吧!”秋菡芮扭过头,空出一只手,使劲地攥了攥白好的胳膊。
“秋医生,我没事,那会儿我还有其他朋友呢!我不是孤身一人,从来不是。”
“她们很好,实际上,她们有点儿太好了,到最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她们的好。但像她们的人不多,余下的大多数就像随风摇荡的小草,风吹向哪,它们就倒向哪,没有定向,只想融入……”
“在我成为异类的那段时间里,我就像一个被划分在比遥远更遥远的局外人。”
“哼,只是因为男人的幻想,女人的规训,我成了传统意义下的坏女孩。事后,那群男人还摆出关怀者的姿态,以期让我臣服!”
“他们可不是得好好报复,只因为我厌恶他们,没有围着他们转,没有把他们当成全世界!”
“仇阜寒以为是我追查了十年,但其实是他们纠缠了我十年,从我十四岁起,就一直没停过。所以,我才得忍着恶心,跟他们假意示好。我想,我一定要帮他们自我了结,他们是舍不得死的,我不能留着他们去祸害其他女孩。”
白好说完,摘下面罩,使劲地咳了几声,咳出几滴泪和几丝笑。
令人痛苦的疤痕不再发出尖叫,世界再度回归平静。
“李想,看看我那个白色手机上,仇阜寒动身了没有?这个仇阜寒,手机太难破解了,花了我两天才堪堪能定上位!”
秋菡芮边说边从白好弯成熟虾的背上抽回了手,抵住方向盘,车身停止颤动。
“没动,那我要不现在给他发消息,还是……过一会儿?”
“现在几点?”
“十点,是不是有点早了?”
“有点儿,再过上一个小时发吧。”
“时间好慢,我脸上都长出皱纹了。李想,你看看!”白好将脑袋转向后方,把脸朝着李想说到。
“心情变好了?那就把包里的针剂取出来,万一她醒了,就不好办了。”
“给,李想。问你个问题,如果你有选择的话,会不会后悔遇见我?”
“当然后悔啊!后悔死了!诶!你看,那有只胖狗!天,它太胖了吧!你看,都快走不了路了!你快看啊!怎么了?你怕狗?”
“不怕,但我还是希望能离它们远点儿,对它们好。”
“为什么?”
“因为我的懦弱,害死过一只狗。其实,我也得离你们远点儿,但我还是依旧懦弱。秋医生,小想,抱歉啊,把你们也卷进来了。”
“白好,你又犯什么病!”
“好了,好了,秋医生,别生气,让我回答完她的问题,你再好好骂她!”
“白好,认真说,我从没后悔遇见你,真的!”
“如果没遇见你,我可能会在湖心岛溺亡,我会被太阳谋杀,我必定会,会死于血的吻痕。呵,是不是有点太文艺了?那就这么说吧,如果没遇见你,我不会有新名字,到现在,依旧会是那个蒂。”
“而且,给你说个好笑的,就连这个蒂都是因为一位善良的姐姐才有的。要不然,就是你们所熟知的那个同音字。”
“你想象一下,一个小孩,穿着不合脚的黑布鞋,身上是破旧成烂布条的成人服装,脸上是青紫的红黑,她怯懦地站在台子后。还有一个穿着同样服装,带着同样神态的佝偻老人陪站在她的身旁,她们都极致地卑微。”
“也许,那个姐姐是看我可怜。也许,她是提前预知了我的命运,想为我做出一点点改变。所以,我成了这个蒂。”
“不是!白好!你听着没有?”
“听着呢!听着呢!我的李大队长!”
白好看似在放空自己,实则在想着,命运真是不近人情,有人一出生就在康庄大道上,而有的人要用尽一生才走上那条康庄大道。
唉,就连命运,都将阶级固化,多么可怕!
“行了,我不和你说了,我得睡一会儿。”李想刚回忆完过去的不堪,便开始闷头大睡。
她迅速翻到下一页。
“秋医生,累了就和我说,咱们换着开,路还远着呢。”白好看向秋菡芮说道。
“嗯,其实,关于李想,你可能了解地不够全面。她刚来那会,真是什么都干,不放过任何能留下来的机会。我每次去仇阜寒那,任何时间见到她,她都在埋头苦干。这条路,真是她拼出来的!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她。如果是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像她一样,完整地走出荆棘丛。”
秋菡芮说完余光撇了一眼白好,那是个已经陷入沉睡的人。
远方的云凝成一堵无法攀登的墙,只有光洁的圣歌可以乘着日光升上去,只有纯粹可以忍受这如此耀眼。
“白好,别睡了!白好!”秋菡芮挪出一只手,使劲推搡着白好。
“嗯,嗯?怎么了,秋医生?”
“前面安全检查,把李想也叫醒,快点!她们两个都没系安全带。”
“李想!李想!别睡了!安全带!你和她的,快!快!”
“啊?什么?哦!好!”
李想揉了揉睡得惺忪的眼,手忙脚乱地给自己和女孩都戴好了安全带。
车向前驶去,一会儿就排到了她们。车窗降下,执勤的人员往车子里望了一眼,便放她们离开了。
白好回头一看,李想正把头靠在那个女孩的肩上,装作熟睡的样子。
“李想,不错啊!那你现在帮我查查下了高速有没有好吃的饭馆?如果没有就去咱们原来吃的那家,说到底,这也是我最后的晚餐了!”
“什么最后的晚餐!白好,我手机,掉那个缝里去了,你看看是不是仇阜寒。”
秋菡芮指导白好成功地从夹缝中取出了手机,它正不断地响。
“这个号码……是我父母,我接了。”
“用免提吧。”
“喂,您好?”秋菡芮率先发问,对方没有回应,只是一个劲地抽泣。
“喂?”
“秋医生,好好在吗?麻烦您让她接一下电话好吗?”
“她在,您说。”
“好好啊,你照顾好自己,可不要做傻事!”
“我和你母亲昨天都梦见了一片红光,你爷爷就在那片红光里面,他不停说着什么,眼神非常急切!他挥舞着手,手臂越变越长,然后,两根手骨突然就变成了枯枝!最后……最后,他竟然融化了!我们一下子就醒了,而且是同时醒的!问了原因后才发现,我们做的竟然是同一个梦!我们越想越不对,心里慌得不行!好孩子,别再难为自己了好吗?你在里面尽量争取好好表现,我在外面给你运作,等把钱攒够了,咱们去国外生活,好不好?你不要因为过去那些事,再做傻事了啊!好好!行不行?算爸爸求你了,别做傻事!”
“您放心吧,我从不会做傻事,我只做正确的事。但您既然打电话来了,那我就和您告个别吧,要不万一之后见不到了,省得您伤心。”
“其实,我恨过您,甚至想要效仿俄狄浦斯王,只是少了娶自己母亲的情节。”
“是的,我的确有过想杀死您的意图。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实行,不是因为我下不去手,而是您罪不至此。是的,您罪不至此。”
“母亲……她爱您,所以请您一定要对她好些,要不您就彻底坏,让她死心!时间不多了,最后,我相信您的思念一定会被时间冲淡的,但如果您正处于难熬的日子,可以尝试触摸月光,她会给您带来温暖。”
“会好受些的,相信月光,一定会的!愿您对爱有信仰,而不是人。再见,我的母亲,父亲,祝您幸福。”
白好挂断了在这个错误的时间,打来的无比正义的圈套,已经没什么可以打乱她早已计划好的意义了。
“白好,你刚刚说的什么意思?那是告别吗?你到底准备干什么?你到底想什么呢?你现在必须告诉我,你接下来的计划!立刻!马上!”
秋菡芮愤怒地把车停在路边,撕开车门,冲出车外,质问道。
她像极了一头发怒的斑点猎豹,眼睛瞪得浑圆,泪珠溢成斑点,除过那两颗尖牙,她可爱极了。
“秋医生,我就是那么一说,不要当真。我打算借这场火,死遁,你明白吗?”
白好下了车,与她视线持平。李想也走了下来,神情严肃。
“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什么弑父!什么月光!什么信仰!我不干了!李想!你也别再干了!白好!咱们不弄了,好不好?咱们一起走,去哪都行。我要你活着,我需要你活着!咱们走吧,好吗?”
珠络串连缀落下,却终形不成回环。
“秋医生,对你,我最难的,就是对你说出离别的话,所以……”
白好边说边缓步靠近驾驶位,“所以,我把想说的,都写下来了,就在你的床头柜第二层。别怪我,你知道的,这是我必须完成的。这是我的命运,我的意义,我的结局。我的爱人,请别再爱了!”
白好猛地关住车门,把空气中经久不消的悲伤味儿关在门外。
身上的蛇皮成了疤,它正要破土而出,棉花是血,蓄满了整个伤痕。
她才发现,人生就像晕车,浑浑噩噩地驶向不可名状地终点……
这是新生!
还好,早已下了高速,站在路边的秋菡芮和李想急忙拦住了一辆出租车。她们一脚登上车,对着司机喊道:“跟上前面那辆车,快!师傅!”
突然,李想用几乎是吼地声音说:“不,去兴元那块,就是那个烂尾楼!快!司机师傅!一定要快!是要去救人的!”
在分岔路口,她们都选择了注定的方向。
这不是悲壮,而是无奈。
此刻,车窗外,是艳阳天;车窗内,是寒夜土。
白好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二点四十七了,得开快点了。宴席已经摆好,就差吃客了!拨向那个熟悉的号码,刚一接通便说道:“主角们就快到了,戏台搭好了吗?”
“好了,就差观众了。”
挂了电话,停好车,白好拿出第二支针剂,给后排的女孩注射了进去。之后,拿起秋菡芮和李想的手机,进了一家饭馆。
要唱好戏,怎么能饿着肚子?
进了提前订好的包间,菜肴一个接着一个上场,糖醋鱼,手抓羊肉,清蒸大闸蟹,鱼香肉丝,酸辣白菜,秋葵炒蛋,当然,还有一碗白澄澄的晶莹米饭。但混着泪,白好尝不到任何味道。
其实,她并不饿,也不想吃,只是想最后感受一次烟火气。隔壁包间里传出笑意,这笑刺耳极了,像是在嘲笑,笑她错把喜剧当成了悲剧……
大闸蟹被端上了桌,看着盘子里摆放精致的螃蟹,她想起了过去母亲买回来的十只母蟹。
母亲兴奋地提起一只被捆好的螃蟹,让她看。白好盯着螃蟹,螃蟹也盯着她,她们互相看着,都不知道自己的前途会是何种模样。
螃蟹像是在祈求,不!它像是早已预知了它的未来。都是被端上桌,只为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螃蟹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是吃?
还是不吃?
白好做不出选择,只能像它一样,成为食物。
螃蟹蒸熟了,母亲拿起一只,扒开坚硬的壳,蟹膏油亮亮的,像人晶莹的唾液。它橘红色的外壳像是刚被人打断的鼻骨,映在脸上红彤彤的,这是在过节吧!蟹膏吃进嘴里,一股子鲜味冲得人脑子直发烫,像是滚烫的岩浆,她的太阳穴在跳舞,内脏们在狂欢!
红的,黄的,橙的,白的,混到一起。不!不!她忽然觉得:“这螃蟹是我!我原来早就死了,我正吃着自己的尸体!”
还一边吃一边拍手叫绝道:“好吃!好吃!再吃一只!再吃一只!”
最后,吃完了整个螃蟹,她感叹到:“还好,我已经死了。”
饭桌上,剩下的不是菜肴,而是众人空窍的蟹壳。
但,人们必须铭记,他们,空空地来,就注定要,空空地走。
红色,将布满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