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地像一个烤棚,他们顶着烈日插着秧,入眼是浑浊的黄土,绿色的秧苗也被炙烤得要滴出油来,他用汗津津的手抹了把脑袋,汗水与油水混合,穿过那层铜色的皮搅得一团浆,他看见的颜色越来越亮,越来越鲜艳了。
“快点!磨磨唧唧,要插到什么时候?”
同行的老长工在催促他了,他们从小干到老,沟壑遍布的皮肤连皱纹沟也是黑的,佝偻的身子伏在青青绿绿的秧田丛里,活似一头老青牛。怒目而视,教导着小青牛接替他们为主人耕地。
那是何五牛,何家吩咐他认下的干爹,说是干爹,其实是帮他干活学着做活计的。从七岁起,他就在何家跟着五牛干,做的比五牛多,吃的比五牛少,拿的更比五牛少。
何五牛在阴凉处歇息了一会儿,一眼望过来看见何平停在原地不动,拿着鞭子走过来了,“你耳朵塞驴毛了?叫你动作快点!”
何平踉跄了几步,尽管听得见赵五牛粗犷的声音,但身体的晕眩让他无法移动,更无法闪避,啪得一鞭子落在了他身上,接着咚得一声他倒在了田里。
五牛拿着鞭子的手瞬时僵住了,他探了探他鼻息,松了一口气。奶奶的,鸡仔似的身体,吓他一跳。
“来来来,放饭了放饭了,今天有绿豆水。”
田垄那头有人提了几个竹篮子过来吆喝着,五牛丢下鞭子啐了一口,一边哼着歌一边大步走了过去。
“月亮弯弯河水凉呦~妹妹坐船哥撑桨哟——”
是谁在唱歌?是男人的声音,皎洁的月亮在高山上一览无遗,到处是青草香木的味道,阿爹轻轻抚着他的背用扇子为他驱赶蚊蝇,凉风阵阵。
“阿…阿爹……”
“阿爹——”
湿热的水挟着盐分落进地里,何平睁开了眼。
天已经黑了,一块月牙儿挂在天上,几只青蛙叽叽呱呱地吵嚷着。除了满地秧苗,什么也没有,更没有他的阿爹。
他慢慢爬了起来,顿觉手臂一痛,不知道因为什么伤口变得红肿起来,皮开肉绽,一层一层的,让人看着有些恶心。他拍死了爬在手臂上的两只虫子,往何老爷家走了去。
肚子好饿,何五牛他们吃了饭已经早早睡下,桌上只有一碗灰色的汤泡着的饭,闻起来带着一股酸味。当然,没有他身上的酸味重。
他拿过碗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外面,坐在门口,他开始看月亮。
肚子再一次响了起来,身体的饥饿让他暂时无法思考。他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五牛的儿子比他小两岁,却比他高出一个头,身体健壮,满面红光。他却还是跟一根干瘪的豆芽一样,不过是黑色的豆芽。
摸着黑,他偷偷翻过院墙,到了里院。何家人不耕地,吃的少,又要吃的好,他们的厨房每天也剩得多。
附近的下人屋里已经熄了灯,他悄悄推开门进了厨房。也不敢吹亮火折,就这么摸索着摸到灶边,摸到了纱罩,肉香已经飘了出来,是腊月时候灌的香肠和熏的腊肉。在锅里煸出油搁一把蒜苗……
他忍不住端起那碗腊肉吃了起来,吃了两三块后又觉得有点油腻,就去另一边橱柜找馒头。
他两眼一黑,在暗地里摸着,灶台、桌子、橱柜…什么东西?
“你也喜欢吃腊肉啊?”
幽幽的生活从背后传来,他忽然愣住了,接着诡异的触感让他心跳一滞。一个软软的,活物?
他吓得要叫出声来,忽而那活物蹭得一下变大,捂住了他得嘴,“嘘——别嚷。”
盖在月亮上的云正正走了,清凉的月光透过他的背照在眼前姑娘的脸上。
“是你,你是那个新娘子。”
阿灵想了想,还是不记得这个孩子的面孔,目光却落在了他满手的油上。
何平感受到她投来的目光,缩了缩手,“我…我是来还碗的。”
阿灵没拆穿他,半玩笑半认真道,“我是来偷点心吃的。”
何平瞪大了眼睛,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不是少奶奶吗,怎么还要偷东西?”
阿灵闻言从身后拿出两个鸡蛋,递给了何平,“你们家少爷都死了,我做谁的少奶奶?”
何平默了默,何家二少爷很早的时候就死了,可是他和阿灵是指腹为婚,早有约定,即便死了阿灵也要信守承诺,嫁到何家来。同样的,如果死的是阿灵,那男方也不能再娶妻子。这是何家村的村律,也是村俗,尽管这村俗是近十年出现的。
阿灵说着叹了一口气,“还是你们男子好,妻子死了最多不娶就是,依旧在自家生活,父母兄弟都心疼照顾。女子就倒霉了,一个人在别人家借住,这辈子为他人操持辛劳。”
何平想反驳,却又没说什么,“外面的村子都能改嫁,为什么这里不能?”
阿灵想当然道,“当然不能,毕竟有了婚约,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了。轻易反悔,那是不忠,是恶乱,不是好人,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阿娘阿爹自小就教导她要对丈夫忠贞不二,要爱要敬,丈夫是自己一生相伴到老生儿育女的人。尽管这一生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对一个没见过的人不忠就是坏人了么?我看随意说人的人才不是好人。”
何平语气中带着愤懑,阿灵笑着看他,忍不住捏了一把他的脸,“你才多大呀,你不懂。”
何平厌恶地扭过脸,“我已经十四了,不是小孩。”
阿灵依旧逗猫似的在他头上抓弄了几把,何平忽地气冲冲地站了起来,还没走两步就听阿灵道,“哎,不逗你了,陪我说会儿话吧,这些都给你。”
她说的是橱柜里的腌梅子,剩下的烟熏肉和一块大肉烧饼。何平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好吧,你说吧。”
“你为什么偷吃?”
何平觉得她这话问的实在无聊,这位少奶奶也是实在无聊才会和他聊这些东西。
“我干活干的慢,他们没给我留饭。”
“看你这小身板就知道干活不行,我一个人都能干二里地的活。”
何平起身要走,阿灵忙拉住他,“哎哎哎,我是说他们太过分了,这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怎么能不给饭吃呢,你放心,以后你的饭我包了。”
何平冷哼了一声,没把她的话当真,他一边啃着烧饼一边扔了几颗梅子进去。阿灵生怕他连核带枣吞下去,皱了皱眉,“你怎么跟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似乎踩中了他的雷区,小小个子的人儿猛地抬起头凶狠地盯着她,然后将嘴里的东西吞了进去,“我是孤儿,从小没爹没娘,没人教养,我就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你们这里的人都好,都有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