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店员看清脖间的镰刀之时,或者说,在更早之前,当他被那位无法言明的存在孕育降生之时,他在那时想起了遥远的记忆。
早已被遗忘的,他还曾是人类的记忆。
原来他曾经是人类啊、所以,所以他才能感受到这份恐惧——他不再只是身体发抖,残留在这虚假躯壳之中人类的本能也在为恐惧而发抖,他即使早就成了怪物,也仍有求生的本能。
他颤巍地将视线向下移动,看见了镰刀宽大的刀面敷着着深色淤泥状的黏液。
店员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曾经覆在他的脸上的那份窒息,还有钻进他的身体一点点蚕食他的肌肉、神经的那份痛苦,即使时隔许多年,他也仍然无法忘掉,正因如此,他几乎连身体的每个细胞都充斥着颤抖的恐惧。
那、那是——
“走神真是很过分哦,是挑衅吗?”
少女活泼却轻柔的声音落下。
店员从恍惚中回过神,意识了到现在的处境。
“你……您——”
他想说什么,他应该说什么来求这个少女放过自己——他不是第一次这么做,很早之前他也曾经向和少女一样的怪物祈求活下去——但是现在,他只发出了短促的音节就浑身都抽搐起来,他的眼珠因为肌肉痉挛几乎突出了眼眶,可是他的身体却仿佛在深冬里呆了很久,僵持在那个动作中,无法、不敢、不能动弹分毫。
他发出的那封邀请函——召唤来了怎样的怪物?
——晦乱的、潜存于绝望中的黑暗。那令人战栗的,属于他主的气息。
他倏然歪倒在了地上,面上覆起潮红,他的嘴里念起了听不清的、似乎是祈祷词般的零碎字句。
拥有那恐怖惊人美貌的少女是否也和他一样,是主伟大的杰作——主孕育了黑暗,孕育了所有的绝望与希望,赞美祂,赞颂绝望混乱的终极而叛逆的魅孽之名!
“它的信徒怎么都又蠢又疯啊。”
看见男人因为不停低语嘴边留下的涎水,大庭山茶嫌弃地踢开了他挡住前路的腿,走近了男人不敢靠近的怪物。
那些怪物在她的身影出现时就停下了咀嚼,以距离最近的那只为首,它们看向了大庭山茶,动作很整齐,但这是个非常怪异的场面。而她恍若未觉,微微弯腰,看上去充满活力地冲那群怪物露出了笑容。
丑陋、狰狞的怪物和只能用美丽形容的少女竟然能同时在这个世界存在,这真是最荒诞、最滑稽的事情。
她像是个真正的同龄普通女孩那样抱怨声也随之响起,和滴答作响的流水声、男人杂乱癫狂的祈祷声糅杂在同一环境。
“完全不行啊——”少女说。
“医院里不小心让你们逃掉,那就放过你们,但是跑到这里来玩坏了我的玩具,这根本不是乖狗狗会做的事。”
狗这种生物,既然能够敏锐地感知到危险,面对强大的对手展现所有生物共有的求生本能,低下头摇尾巴来活下去。
那么,不听话的狗发生什么也是没办法的事吧。
毕竟——既然是狗,就要听话。
大庭山茶是如此认为的。
“要惩罚才行呢。”
她煞有其事地说着。
大庭山茶抬起了镰刀。
然后,可能只是呼吸了一下。
那些鬣狗、那些怪物、那些面容狰狞的野兽,它们的头短暂地在空中停顿了一瞬间,沉重地在跌落时溅起了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浑水。那些怪物的头在地面滚了一圈,纷乱的鬃毛沾满了深绿色的脓液和红色的浆水,像是台球那样碰撞到一起,又受力的作用弹开,滚向了远处。
少女的视线连停留都没有,她收起了镰刀。
在她的身后,黑色的火焰开始燃烧,尸块、血肉、头颅,和那张邀请函一样的待遇,它们在烈火中扭曲了形状,逐渐缩成一团。
差不多该结束了。
今天这无聊的、连闹剧都不能称之为的——无趣之事。
她转过了身,那个废物的店员还保持在他之前的动作。
少女俯视着男人的脸,抬脚踩了上去。
“轮到你去死了。”少女的声音平淡。
“魔女大人——等一下!”
从进入这家店开始,就安静得如同陷入沉眠的白猫动起了身体。
它跑到了一扇被推出缝隙的门前,身后的尾巴弓起微微的弧度来回摆动着。
“我好像闻到了很香的——很美味的东西藏在里面……”
很美味的东西?
大庭山茶挥了挥手,火焰燃烧的灰烬仿佛活了起来般攀上门的把手,它们打开了那扇门。
怪物们的灰烬似乎也发现了那份大庭霖念念不忘的美味,在打开门后,它们攀在门后柜架的一角,缓缓向上蠕动。
而吸引它们和大庭霖的方向,……是密密麻麻、摆满货架的,透明的瓶子。
“……那是情感灵魂瓶。”灰烬在它脚下挣扎,大庭霖目不转睛地盯着瓶子说道。
少年少女的情感正是格外混乱的时期,最容易躁动不安,灵魂的形状起伏不定,剧烈的情绪不断积累,达到一个阈值就会将超出平衡的情感单独加工成单独的灵魂。
而情感灵魂瓶,就是将多余的情感从人体析出的工具,里面装满了人类或许能被称为一部分灵魂的东西。
黑山羊的信徒用巧克力店作伪装,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收集那些年轻人类的情感灵魂啊。
那种美味的、人类的灵魂。
看着满货架的瓶子,大庭霖停顿了几秒,忽然道:“我闻到了……笹川京子和三浦春的味道。”
“……”
锋利的嵌进人类薄弱的皮肤,但————
不是鲜血。
流出来的,不是鲜血。
黑色的黏液从男人翻卷的肌肉里缓慢地和镰刀上的液体相融,他的脖颈上忽然出现了清晰、完整的吉川线,与此同时,从他的面部浮起大片大片青紫色的斑纹。
那是男人的尸斑,他是个死人。
准确来说,是死而复生的……偶人。
死后的灵魂自愿将自我献给黑山羊,成为黑山羊的奴隶。
黑山羊将给予他们复生的恩赐——他们称为孕育。
只不过,稻草扎成的狗叫刍狗,木头制成的人偶叫木偶,那全部都是由这些黏液填充的空壳又该叫什么?
“是羊傀啊。”
大庭山茶漫不经心地笑了起来,但她的眼眸里没有分毫笑意,金色的眼眸如无机质般没有情绪。
羊傀、信徒、黑山羊,还有雨女,这座城市真是缤纷多彩。
还有——那群狗。谁召唤了它们?谁穿越了时间,召唤了那群鬣狗?
生气?并不是。
她只是有些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了的不爽。
男人的身体完全被秽泥吞噬,大庭山茶看回房间里的货架,她面无表情地向下移动视线。
原来在货架的角落里,摆放着一座迷你的神像。
只有一只角的……诡异的类羊般的像。
她抬起了手指。
那些摆在货架上的瓶子被掀起的风从高处扯落,但地板上只有破碎的玻璃碎片,原本装在里面的液体仿佛在接触到空气就迅速蒸发。
有什么、被唤醒了。
祂睁开了眼。
从上面向下地看着。
门内房间的所有地方就像是失去了遮挡,密密麻麻的无数双眼睛,天花板、墙壁、地板,连最狭小的角落里都睁开了眼睛,那是金色的眼瞳,像是山羊的眼睛,细长横立的瞳仁。
眼睛左右动了动,然后同时移动,盯向了大庭山茶。
祂闻到了祭品逸散的气味,祂误以为自己的子提前奉上了供奉。
于是降临了。
不可言说的,有着羊的称号的神。
大庭霖早在看见神像时就蜷缩成一团,它只能浑身颤抖。而在那些眼睛们睁开时,连抵抗的力气——勇气——都没有,就被强制拽回了客服空间,它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和嘴巴,仿佛是神厩舍的三不猿雕塑,或者说,他就是那一座雕塑,在那种东西面前,没有活着的东西能残喘。
他是活着的也必须死去,死亡在祂面前也要死去。
但大庭山茶的脸上没有任何惧怕的神色,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眼睛,然后轻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