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白皙修长的手捧着瓷盏,小心翼翼地递上。
他低头抿了一口。
苦,涩,却莫名回甘。
来到岭南之后,李宣夜里总爱做梦,梦到的多是从前的事。
但和他一直认为的并不一样。
他梦见皇帝很疼爱他,总喜欢把他带在身边,去各地巡游也会带上,还会像一个寻常的父亲那般把自己抱在怀里。
这是连李赫李瑾都没有的待遇。
皇帝对他们很严格,自然不许他们荒废学业。但对他却格外宽容,经常开玩笑似的说他笨。
……
李宣醒来,并未觉得感动,反倒觉得恶心至极。他不信皇帝真的爱自己,从来不信。
但是这些梦并没有放过他。
梦里,李赫待他极好,吴泽总爱带他出城玩,李瑾虽然嘴上嫌弃他,却还是有求必应……
醒来之后,李宣泪流满面。
不过是梦罢了,竟让他这般失态。
他不信旁人,也不信真心。
他爱宁清远,不过是看上他的皮囊。他不需要宁清远也爱他,只需要一个精致的提线木偶、一具漂亮的傀儡陪着他便好。
他自知不是善类,自然也不相信自己骗取得来的虚无缥缈的宠爱。
李赫疼他,因为他被养在皇后身边,是李赫最亲近的弟弟;吴泽宠他,是他卖乖哄骗得来的;李瑾,大概也是逢场作戏罢了。
连他自己都厌恶自己本真的模样,旁人怎会真心待他?
不过是他骗来的。
李宣习惯了夜里虚假的梦,这天晚上,他又梦到了——
这次却有些不一样,
他梦到在城楼下,宁清远拿匕首对着白玉,白玉在弹琴,连指尖被划破也没有停下。
他梦到了自己把刀架在皇帝脖子上,李赫拿弩箭射伤了他……
他死了。
被皇帝亲手杀死。
他看到李赫徒然捂着他脖子上的伤口,李瑾跪地为他求饶,表情很难过。
他们竟然在为他伤心?
他死后不入皇陵,被随意安置在一处荒野。
皇帝下令说任何人不得来祭拜。
但吴泽来了,吴泽自顾自说了好多好多话,最后在那里睡着了。
……
李宣醒来时百感交集,这梦必定是假的,毕竟他还活得好好的。
只是……
“荒谬。”他掀开被子,下床。
他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抬头时,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李宣觉得苦闷,打算出门走走。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竟到了城郊的野河边。几个赤膊的孩童正在浅滩摸鱼,笑得好生快活。
“郎君要买莲蓬吗?”
挎着竹篮的农妇朝他招呼。李宣摇头,却瞥见篮底的苦笋,据说初尝涩口,细细品味会有回甘。
他鬼使神差地买下一些,剥开外皮,咬了口嫩芯。
苦得他眼眶发烫。
骗人,根本没有回甘。
李宣打算往回走,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穿着粗布短衣,在一群孩童之中,学着他们的样子摸鱼。
李宣走过去,“白玉。”
那人愣住,缓缓抬头,没有答话。
那群孩童起哄,问这是谁呀。
那人压低声音说:“这是三皇子殿下,不得无礼。”
小孩不信,说:“三皇子殿下在京城,怎会来我们岭南?”
白玉把小孩护到身后,警告他们不要乱说话。
李宣没管那群孩童,问白玉:“你怎会在此?宁世子不要你了?”
白玉的反应比他料想的平淡,只轻声说:“与殿下无关。”
李宣冷笑一声,转身离开。
回去后,李宣不免有些后悔,白玉会出现在此地,肯定是为他而来的。他却又把人推远了。
其实,他并不明白白玉为何会如此执着于他,他待白玉的好,全都是假的。
这一点,白玉比谁都清楚,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往火坑里跳。
或许是他太蠢了,所以李宣并不想杀他——在发现绑架他的那人是白玉之前,李宣心里想的全是如何把人碎尸万段,可发现是白玉之后,李宣却没了杀人的心。
只是他不会爱人,并没有发觉白玉对自己的特殊性。
李宣一早就觉得那人很像白玉,白玉因为练琴,手上起了薄薄的茧,温存之际,总爱用那修长细瘦的手轻轻抚摸他的脸。
那种感觉太熟悉了,李宣一下子便感觉出来。
不过白玉可从来不会对他凶,这也是李宣迟迟不敢确定的原因。
说实话,李宣甚至期待,自己说出白玉身份的时候,他该露出怎样惊恐的表情,说不定还会跪地求饶,磕头磕到流血……
只是,当那人真的恐惧起他来,他又不满足了。他对他那么好,他凭什么害怕自己?
横竖宁清远不会放过他,剩下两日,他倒也有耐心装一装,过两天安生日子。
白玉真的很蠢,李宣每一次说的甜言蜜语都是假的,偏偏他每一次都信,最后会伤心难过、会失魂落魄,可下一次,还是眼巴巴凑上来。
李宣想,白玉如此爱慕他,肯定会上门的。
于是他等着白玉自己来。
等了几日、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白玉没有来。
第四个月,李宣不想等了。
他出门去,走到上次的河边,抓住一个小孩问:“白玉在哪?”
小孩问:“白玉是谁?”
“一个哥哥,大致这么高,长得俊朗,形貌昳丽。”
小孩想了想:“你说的是是云舟哥哥吗?”
“云舟?在哪?”
“去收苞谷了。”
七月的烈日烤得土地一阵燥热。李宣的锦靴陷进泥里,很快沾满尘土。田垄间有许多戴斗笠的身影,但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人。
李宣停住脚步。
玉米叶沙沙作响。
那人若有所觉地回头,四目相对,那人朝他微微点头,继续手上的活。
“白玉。”李宣走过去。
白玉停下,无奈地说:“殿下,你来这儿做什么?”
“跟我走。”
“去哪?”
“去我那里。”
“不,殿下,我不要。”
“为什么?你在闹脾气吗?”
“不是的,我不怪殿下,希望殿下也不要来打扰我。”
李宣突然就生气了,他屈尊来见他一次,却被人如此防备,避之如蛇蝎,凭什么?
李宣摁住他的手,把人往前拽着走。
白玉却甩开他的手,李宣错愕地看着他。
“殿下,是我对不住你,你对我心里有怨,我也能理解。”
李宣在心里冷笑:当然有怨,怨气大着呢。
“你不想找我,那为什么要来岭南?”
“我,”白玉说不出话。
“那就跟我走。”
“不,殿下。我不想再做谁的影子了。这对殿下也不公平,不是吗?殿下对着我这个赝品,难道不……”
“闭嘴!”李宣瞪着他,像个委屈的孩子,“你真的不要我了?”
最后,白玉还是跟他走了。
晚上,他把白玉欺负了一遍,他怨白玉背叛自己,于是愈发狠厉起来。
白玉很乖顺,李宣心里得意,觉得白玉还是爱自己的。
也是,这十余年来,白玉唯一心动过的人只有他,白玉只能爱他,只能留在他身边。
白玉是他的。
李宣心里产生了某种异样的情绪,胀胀的、痒痒的,倒是不难受。
可事后温存,白玉却不再黏着他,也没有抚摸他的脸,李宣心里不高兴。
他把挪到一旁的白玉重新抱回来,白玉不肯面向他,他便亲吻白玉的后颈。
李宣隐隐觉得,白玉有些抗拒他。
白玉终究是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