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韩某就此别过了。”韩愈长疏了一口气,却没急着离开。
“方才否认使君所言大才之人,非是韩某妄自菲薄,”他叹息似的说道,“我今年五十有三,算是摸了一辈子笔杆,作了一辈子文章,可在这山河日下的世间,纸上的笔墨,又救得了几人呢。”
随后道一声后会无期,慢慢退出了这方庭院。
夕阳余晖尚在,东风携着丝丝暖意奔向西边家的方向。韩愈心中生起久违的畅快之意,急急赶回使馆,通知使团即刻收拾行装,明天一早出发,先改道深州迎接牛元翼,再回长安。
他铺开笔墨纸张,飞快写了一封信,招来侍从交给他,要他带着信先行赶回长安送到元稹手上,一刻也不能耽搁。
那是他在出发前与元稹约定好,一旦事成,立即报平安的信。
侍从接过信收好,点头允诺,当即回到住处,打算简单收拾一下就启程。
他再三确认好此时此刻没有第二个人,关上门,掏出那封信,只扫了一眼,随后将信放在油灯的火苗上,烧做灰烬。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封信,复又仔细装好,灭了灯,骑上快马绝尘而去。
“不弹了不弹了,都半个时辰了,手酸。”
琴曲戛然而止后,是白居易的抱怨。
元稹家中庭院里近来新种了一丛迎春,金灿灿的开得正盛,格外可爱。此刻恰逢难得的休沐,闲下来的他鬼点子一转,硬要白居易坐在花丛旁弹琴,自己在一旁画下这一景。
后者拗不过好友的请求,便照做了,一首《阳关》弹了一遍又一遍,原本握在花丛中的一只狸猫似是听得耳朵要起茧,竖起尾巴围着白居易扫来扫去,见对方并不打算换曲子,于是跑开了,几步窜上屋顶。
元大才子的耐心可比狸猫好得多,但不知是他久未作画下笔生疏,还是净顾着欣赏耽搁了手上的活计,半个时辰过去了,纸上的人与花依旧各缺一角。
“乐天琴艺越发精进了,在下一时分不清耳福大还是眼福大,”元稹乐呵呵地开起不着边际的玩笑,迎上前去握住白居易的手腕,“让我揉揉,很快就不酸了。”
“咳!”
李绅突然清着嗓子,自树后踱步而出,也不知他悄悄张望了多久。
两人不得不松开,一个惊喜,一个惊讶,“公垂来了?”
“不速之客”手上正拿着一袋香喷喷的热乎糕点,一边往嘴里送上一块,一边走到案前看了那幅画作,随后阴阳怪气地冲元稹道,“元相国真是好兴致,给我也画一幅呗,趁此机会多练练手,祝你画技更上一层楼!”
“好啊,二十贯,我现在就给你画。”
“你怎么不去抢?”
三个人说笑着打闹成一团,与昔日年轻时的感觉别无二致,那狸猫许是爱热闹,竟也跳了下来硬要加入他们。
“既然公垂都来了,我看不如再叫上一些老友们,好好聚一下,这样的机会,往后只怕愈发难得呢。”
“喵!”
“说来有件趣事,我这不是刚下值就来了嘛,本来啊我打算叫上文饶的,他也满口答应,谁知我随口说了一句玩笑话,他立马就要回去继续处理公务,怎么劝也不肯来了。”
“啊?你说了什么玩笑话?”
“也没什么,我不过说要与他打个赌,赌在微之家中,能不能见到乐天。”
“……”
白居易随手抱过那猫一阵摸,又注意到李绅手中的糕点,问道,“这是什么?闻着挺香。”
“咦,你们没发现吗?”李绅指指门外,“就在微之家对面的街上,往巷子里走几步,有个新开的卖桂花糖糕的铺子。”
元稹和白居易睁大眼睛对视一眼,也对,他们在宫中当值多日,才刚回家不久,没发现也正常。
雪白的糕体上点缀着金色的桂花蜜饯,光看一眼就令人食欲大增,入口更是香甜滑糯,不出片刻,一袋糕点就见了底,他们三人不约而同面面相觑,颇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我再去买些,”白居易把怀中的狸猫塞给元稹,“公垂啊下次再寻到新鲜的点心,可记得多带一些,尤其是碰到我与微之这样……”
待人出了门,元稹似是想到什么,起身走进后边的书房准备找一两坛美酒助兴。一时间,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庭院里只剩下了李绅一人和那只狸猫。
“说起来,微之,它是你家养的么?”
李绅一手逗着猫,随口问道。
“也不是,你记得我家西北角挨着的那处无主小院吗,我前些时候路过听到里面偶有猫叫声,它多半出自于那里,算是我家的……街坊。”
白居易找到那间铺子。
说是铺子,看上去实在简陋,几根竹竿支起了一座凉棚,其下是一大口蒸锅,香气伴着热气弥漫开来,闻之令人口中生津,又格外舒服。
这样甜美的糕点,出自于一个身量矮胖的师傅之手,此刻他正娴熟地忙碌着,和上新鲜的面团,看准蒸锅的火候,一切在他手中皆有条不紊,一旁的瘦高个男子负责接待客人、收钱找钱,两人配合无间,俱是粗中有细。
“客官可要先尝一个?这个不收钱!”
“没关系,直接帮我装两袋吧,”白居易见他们热情,愉快地聊了起来,“不久前在朋友那里尝到了二位的手艺,念念不忘至今,这不就亲自来了一趟,准备再享口福嘛。”
“过奖过奖,”听到夸赞,矮胖师傅也笑意满满,“客官与朋友们若是满意,可随时再来,回头啊,给您打个折!还要多谢您照顾我们兄弟二人的生意啊!”
原来是两兄弟。
二人外貌皆平平常常,其貌不扬,走进人群就泯然于众的样子,但有这样高超的手艺,想必只要多些时日,定能赚得不错的财富吧。
白居易想。
他捧着刚买到的糕点,穿过街道,无意间回头再次忘了一眼那间铺子,只见小巷里照不到阳光,那蒸出的热气就飘散在阴影中,将开铺子的兄弟二人埋没在云里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