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呼号,裹挟着冷雨拍打在窗棱上噼啪作响,似是一双双细弱的手欲要拍门控诉。
裴淑似是被定住了,呆呆地同他对望着。他说得那样直白,一点装傻充愣的余地都不留给自己。
“我绝没有厌弃你的意思,只是……”
元稹知道这话无论怎么说都很伤人,又慌慌张张想解释,谁知裴淑始终一语不发,于是也不知该说什么,变得支支吾吾。
“……你要失信?悔婚?”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里已然带上了哽咽,不知几分伤心几分气恼,“婚书已下媒妁已定,现在悔婚,你置我于何地!”
“柔之,你别激动……”
“那时你那样用心,特地大费周章去信到兴元请郑公来当媒人,得到他的答应后,我们都万分高兴,”她忽地站起身来,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若你压根儿没打算将未来的一切与我分担,当初又何必来提这门亲!”
“……”
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分不清是身上的还是心里的,堵得元稹说不出话。他这次的感觉不同以往,只怕自己一口气撑不下去就撒手人寰,下意识就想趁着清醒让裴淑离开,如若真有万一,也不至于令她悲痛过甚。
可看着她的眼泪,才知那些绝情的话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我二十好几了,世事好坏对错自能分辨,不必他人打着为我好的幌子行言而无信之实。元微之,你熟知我朝律法,应当知道若无七出之罪,男子断不可休妻……今日我本无过,你若坚持要赶我走,我、我就上兴元找郑公鸣冤去!”
……
元稹脑中一阵眩晕,这都哪儿跟哪儿,怎么又和休妻关联上了?
可他在错愕之余转念一想,要真照她所说闹到了郑余庆面前,自己又没死成的话,不就丢脸丢大发了吗……
“娘子说得好!就该这么怼他!”崔玄亮突然冒出来,一手端着热腾腾的药,一手不住地对着他指指点点,“你说你,至于么,不就是去江州待一阵子么?一马平川的不比这通州要好一些?这么大的反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的乐天得了圣人一杯毒酒呢。”
“……你不会说话可以不说。”元稹头疼得厉害,再见好友却下意识地扯出一丝笑意,“晦叔还在啊?”
“我能去哪儿?我告诉你我哪儿也不去,就在你这儿住下了!……之前在唐州时就这样,谁叫我就是伺候你的命呗。”
崔玄亮像是在赌气一般,临了却归于一声叹息。他把碗递给裴淑,自己坐在榻边打算把人扶起来,却被攥住了手臂。
“帮我一个忙,晦叔……”
“有什么事喝完药再说。”
元稹没有放手,其实他手上本就虚浮无力,轻轻一挣便能摆脱,可崔玄亮却仿佛被巨大的力道扣住了,动弹不得。
“案旁书篓里的那些诗文……你南下的时候,帮我带给他……”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层层叠叠的书册纸堆里,千言万语道不尽的一生。
他们曾约定过,要替对方编纂文集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弱,朦胧的烛光里似乎回荡起多年前秘书省檐下的融融春光,那样明媚温暖。他笑了,笑得比纸还单薄,一吹即破。
“要送你自己去送,我可懒得管你俩的事!”
崔玄亮急吼一声,慌忙打断他的胡思乱想,接过药准备不由分说强灌下去。可未等他动作,元稹呼吸一滞,随即呕出一口鲜血,素白的衣襟顿时染上一片殷红。
沙沙、沙沙——
一只手在冰凉的石壁上摩挲而过,轻舞起一片细小的尘埃。
今年的秋来势汹汹,山中草木犹绿,风中的寒意就有了刀剑相逼之势。蓝溪桥畔驿馆挺立,月色下虫鸣寂灭,唯余潺潺流水凄恻吟唱。
馆中旅客似对这寒凉浑然不觉,只一心一意寻找着故人的音迹。
他执着一盏灯,从那巨大的题诗壁东侧开始找起,好在上天眷顾,还未走到西侧就找到了再也熟悉不过的字迹——
……暗落金乌山渐黑,深埋粉堠路浑迷。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
石壁上题诗众多,有的已然斑驳模糊,但好在元稹的这首依旧清晰可辨。白居易久久停留在侧,忍不住伸手顺着那一笔一画轻轻描摹起来,就像是在勾勒那日思夜想的眉眼。
微之回来时,曾是这样小心翼翼,却又满怀希望啊。他想。
也亏得他离开得早,倘若后来那一连串的事情发生时他仍留在京中,照他的脾气,只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