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酷热被凉殿四周的重重水幕隔绝在雕花门扉之外。
这座凉殿相传是玄宗陛下和杨贵妃最喜爱的一处避暑胜地,巨大的水车轮在屋后的水渠上吱呀旋转,带出的风在飞舞的水花间被褪去了灼热,只余清凉与甘爽,与那白瓷盏中剥了壳的莹白荔枝相得益彰。
那荔枝是最名贵的玉楼红,原本是李纯在夏日里的最爱。可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地置那荔枝于不顾,反而专心翻起了一卷诗册。
“如何,这京兆府可还待得习惯?”
李纯头也不抬,随口问道。
“当然习惯。”白居易端坐一旁,同样没有抬头,“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臣心中欢喜,陛下是知道的。”
欢喜?李纯冷哼一声,还没见过哪个人欢喜起来会像这样冷静到几近淡漠,回话谢恩也没有一点起伏。
“我看爱卿自打左拾遗任期届满后,连话都少了,莫不是京兆府的薪俸太过滋润,令人变得乐不思蜀了?”
“所谓在其位谋其职,这户曹参军并非谏官,臣整日对着户籍账册,自然无话可说。陛下所言也非虚,臣自己主动求来的职位,不正是看中了它的高薪俸么?毕竟臣一家老小那么多张嘴,都要靠陛下的天恩来养活呢。”
自从敷水驿那件事过后,李纯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有事没事就喜欢对着白居易阴阳怪气一番。后者面对这样几近羞辱的揣测倒也不愠不恼,无论什么都大大方方承认了事,反倒让李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己根本不痛不痒。
无趣,真无趣!
听到这样的回答,李纯硬生生吞下一口气。九五之尊的平淡生活已经渐渐满足不了他的精神欲望,因此近来越来越喜欢看傲骨被摧折、观劲节堕尘埃,尤其那群自诩清高的文人,不是一个个的都耻于谈及金钱俗利么,那就偏偏用这些去试探他们,看着他们红着脸拼命辩解的样子,可真是有滋有味极了。
可唯独这白居易,动不动就把柴米油盐挂嘴边,数月前左拾遗届满后许他任选一个品秩适当的职位,也毫不掩饰地选了俸禄最高的京兆府户曹参军,直接将自己的物欲坦坦荡荡展现在世人面前。
“看不出来,饱读圣贤书如你也未能做到清风两袖不染尘,也不知被你赞为孤直的那位好友见你如此,会作何感想。”
“元士曹已左迁江陵,陛下就暂且放过他吧。”白居易半开玩笑似的应承着,暗地里却默默腹诽,这就不劳您费心了吧?
李纯从他身上找不到乐子,两人随口你来我往两句也就散了。白居易呼出一口气走出大明宫,默默瞧一眼尚且炽烈的日头。
他的确心情不好,可没有一分一毫是因为李纯的话。他回到家中,习惯性地先到门房里,询问有没有远方寄来的书信。
在得到否定的答复后,方才失落地离开。那天自己追到了灞桥,回家后想起自己竟忘了近来的几阙新诗,急急忙忙又让白行简带着诗稿赶了上去,隔天行简归来,带回了元稹的几首和诗。
或许是因为这些和诗的存在,白居易在元稹离开的头几天里,感觉一切如常没什么异样,就好像他没有离开,仍然留在这座城市里。
可慢慢的,深沉而又无法抗拒的惘然若失之感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悄无声息占据了他的潜意识。每天清晨醒来,他都会望着窗外的晨曦愣一愣神,路旁绽放的似锦繁花、街头偶遇的鸣翠黄鹂,也再难提起他的兴致。
这些细节趣事,如今又该向谁说呢。
尽管元稹人未到江陵,就有一封又一封书信送来,可越是这样,就越在提醒着白居易,他这次远行真的归期无定了,真的和以前再不一样了。眼前偌大一个长安城,随着他的离去,竟变得如此苍白,如此空落。
他的信中,满是眷恋与不舍——
微月照桐花,月微花漠漠;夜久春恨多,风清暗香薄;是夕远思君,思君瘦如削;我在山馆中,满地桐花落。
他的信中,又是那样倔强不服输——
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我可俘为囚,我可刃为兵;我心终不死,金石贯以诚。
这个元微之啊。
白居易望着那力透纸背的凛然风骨,不由得会心一笑,可那笑只持续了一瞬,却又被更加深重的愁苦掩盖。
“阿兄。”
白行简推门而入,一眼看见白居易照例又拿起了那叠早已被摩挲得泛起毛边的信笺。
“回来了?”他放下书信,收拾起心情关切道,“那位柳校书,已经启程了?”
“是啊。”
“这么快,还以为你们会在城郊住上一夜好好话别呢。”
“人家柳诚悬可洒脱得很,此去夏州说走就走,你当人人都跟你与微之那样如胶似漆呢。”
白居易瞥他一眼。
二人所说的柳诚悬,正是白行简在秘书省的同侪,柳公权。他年岁不大,却是同期校书郎中最先应征去外州幕府从事的一个,刚好在今天启程赴任。
“可惜,没能替他找到他的师兄,这一走,不知他二人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相聚。”
“咱们已经尽人事了,何时相聚,只能看他们师兄弟二人的造化喽!”白行简安慰道,话匣子随之打开,“不过诚悬的这位师兄也太玄乎了,好歹考上了进士,这几年里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怎么也打听不到,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陈章,字秉初……”白居易也忆起了这个名字,喃喃道,“这对师兄弟啊,听说早年间师从书法名家邬肜,我还盼着有朝一日同时得见二位的造诣呢,只可惜啊。”
柳公权自元和三年科举得第以后,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这位陈姓师兄的下落,可两年过去了,始终一无所获。这样的坚持,令周遭的人倍感他们之间情谊深厚,可如果这位师兄还活着,又为什么不肯出面来与他见面?
这世间的苦,总是如此千奇百怪,花样频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