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那天没能见到王叔文。在翰林院值班的李建告诉他,王叔文约莫是不会回来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就在离任后不久,他的母亲就突发疾病去世了。至亲离世本就是一重打击,为期三年的丁忧更要求他彻底远离朝堂,再无法插手任何政务。
宫中有人尝试上疏请求将他夺情起复,可无一例外全部被驳回,同时上疏之人也先后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威胁。自此,朝中没人再敢替他说半句话。
俱文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人。
“我要见陛下。”
韦执谊看上去瘦削了许多,眼窝深深凹陷了下去,不复昔日的神采奕奕。他这些天见了很多人试图做很多事,而那满是疲惫的面容却无时无刻不在表露,他心中所愿所想,没有一桩一件如意。
“陛下抱恙,不便接见外臣。”
“召而不见,是何道理?”
俱文珍诧异,“大家什么时候宣召过你?我怎么不知道?”
甫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得太过露骨,急忙咳嗽两声掩饰过去。起居郎在侧,自己还不想立刻担上挟持天子的罪名。
“你想见也可以,”他招呼两个小宦去请李诵,又转过头对韦执谊连连嘱咐,“只是大家的身子劳累不得,韦尚书可要把握好分寸。”
说话间,李诵被半抬半搀扶着来到御座前,他看上去形容枯槁得厉害,帝王锦袍在这具骨瘦嶙峋的身子上完全难以被撑起,甚至比起得病之初都更显憔悴。
韦执谊愣愣地望着这位大唐天子,鼻尖一阵酸涩,缓缓跪下叩拜。
李诵依旧说不了话,他与外界失去联系已经太久了,此刻乍见故人,就像茫茫沧海之中行将溺弊之人抓住了浮木,再也不肯松手。
“陛下,”韦执谊膝行两步,任由他抓着自己,原本的满腹牢骚与怨怼顷刻间咽了回去, “我们都好,叔文他也好……”
李诵根本不信,他越说好,心里就越发忐忑。尽管每次上朝总是一派国泰民安,可自从自己彻底被俱文珍的人掌控以后,他就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们在外过得并不好。
可又能怎样,自己几乎算是废人一个,仅仅只是生存下去都举步维艰,又能替他们做什么?
为什么对他们而言,世道艰难如斯?
“大家累了,还是回去歇息吧。”见两人全然不顾君臣礼数地互相搀扶着,俱文珍不由分说打断,容不得他们再说半句话。
“尚书可真是好气量,谁不知道那王叔文狂妄至极,您竟能不计前嫌替他说话,”送走李诵后,他犹嫌不过瘾,转过头面向韦执谊侃侃而谈,“当初刘辟不过是替韦令公请求总领三川,韦令公何许人也?若没有他整个西川怕是都归吐蕃了,论治蜀没人比他做得更好,可王叔文呢?二话不说就要杀人家,直接把韦令公得罪透了!他这是将您置于何地啊……”
“住口!”
韦执谊猝不及防一声暴喝,惊得一旁起居郎手中的笔都掉了。
“这世上最没资格评判他的,就是尔等祸国殃民的鼠辈!奸贼!”
空阔的殿宇将他的怒吼放大了数倍不止,震得人耳中脑海里一片嗡鸣。
他多看一眼俱文珍都觉得恶心难耐,在后者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就健步如飞走出了宫殿。
“不知死活!”
殿中的宦者阴鸷地攥紧了拳头。
与此同时,朝中奏请太子监国的呼声也愈演愈烈,起先只是韦皋等几个重兵在握的地方节度使相继上奏称当今天子病重难理国事,随后,太常寺卿杜黄裳、翰林学士郑絪也紧跟着应声,各自在朝中带起了一片反响。
一方面,作为杜黄裳女婿的韦执谊自然不敢太过违逆岳父的意志,因此也无力反对这一提议;另一方面,那郑絪也向来看不惯王叔文他们当初过于强势的态度,于是抓住这次机会,想借此对他们多敲打敲打。
郑絪的理由似乎给众人提了个醒,慢慢的,众人将事情重点从天子病重转移到了王叔文结党擅权上面,不多时,竟出现了“效东汉末曹、董故事挟天子以令群臣”的批评论调。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这其中,有被旧秩序养熟的既得利益者,有嫉势如仇的清流士人,有人云亦云跟风趋利的钻营客,也有为谋夺权力落井下石的环伺群狼。他们在这场批斗中出奇地达成一致,就像在代表绝对的正义与公理去共同抵御一群十恶不赦的罪人。
杜佑担心刘禹锡的安危,不断派人四处打点,说他年轻气盛受人蛊惑,不得已见罪于众人,若有幸得以宽宥,定当与奸人割席,誓死效忠新主。碍于杜佑的情面,果真有人去试探了刘禹锡的态度。
“倒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诸位要杀要剐随意。”这么多天过去,他当然知道朝中的风向与自己的处境,但在面对杜佑这急不可耐的相助时,却只抱以淡淡一笑,“麻烦你转告他们,无论生死去留,我始终会睁着这双眼睛,好好看着这世界在诸君手中将成何模样。”
据说,杜佑被他的反应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又据说,刘禹锡在杜佑房门口跪了很久,不为求他原谅,只为求他珍重,莫要再在自己身上枉费心力。于己而言,人生苦短,有些事情决不能,也绝不会妥协。
杜佑不愿再见他。自此以后,他们也再没见过面。
俱文珍得了天大的便宜,于六月丙申发布一道天子诏书,将本年以前百姓所欠各色租税、钱帛悉数免去。这道诏令极具王叔文等人掌权时的行事风格,因此众臣也就更加相信,他们之所以受到如此猛烈的反对是因为本身德行有亏,而非政敌攻击,否则怎么会认可并将他们的宽和政风延续下去?
只有少数人知道,在这条诏令实行后,群玉阁所欠下的税款从此就一笔勾销了。
不多时,新任的盐铁转运副使潘孟阳刚一上任,就上疏要求收缴刘禹锡和程异的印信,使他们再无权过问盐价之事,自然而然的,限价令也就彻底被废除。
反抗不得,控诉不得,刘禹锡在大醉一场之后,反而感到了无官一身轻,开始把过去几个月内收到的诗作一一和回去,但唯有那首《学阮公体》,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怎会,我以为你向来喜爱阮诗之骏放沉挚。”
元稹随意靠在席子上,坐没坐相。这席子是直接铺在刘禹锡家后院草坪上的,周围流萤纷飞,抬首可见如水夜色下,点点繁星编织成的灿烂银河。
刘禹锡用手臂枕着头躺在席子上,望着星星出神。
“都说阮籍七贤之首,浊世之仙,可为了在司马氏手中活命,日日强醉以饰不醉,口出玄言实则谨言,看似逍遥快活,实际上过得比庙堂里的那些老狐狸还小心翼翼,”他拖长音调,一副将睡未睡的消沉模样,“倒不如像嵇康那样,身死免为浮名累,一曲广陵天下传,也不知道我要是也有这么一天,会不会有三千太学生为我送行呢……啊!!!”
“喵呜——”
“嗷……”
刘禹锡话音还未落就被自家那只胖乎乎的橘黄色猫儿一个跳跃扑到脸上,惊得他一个激灵起了身,猫儿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差点把主人给扑断气,几下便蹿出老远,活像是在逃命。
还未等反应过来,他又被紧跟在猫儿后头的身影撞得侧翻在地,这次是一只同样胖乎乎的橘黄色狗子,站起来的体型差不多能到刘禹锡大腿那么高。
刘禹锡这个主人就这么被兴奋上头的一猫一狗几乎整出了内伤。
“白乐天!你不是说要哄它们睡觉吗!”
“我确实在哄来着嘛!”白居易略带窘迫地跑过来想查看他有没有事,“谁知道大黄非要含住小黄的头玩儿,它俩就追起来了。”
刘禹锡下意识一躲,生怕被这快速靠近的第三位也弄出点意外伤害。
“没碰着你吧?”元稹站起身拉过白居易一看,见后者行动自如也就放心了,“它们二位这身板,冲击力可太大了……”
刘禹锡:?
三人退回到屋内开始温酒。
元稹掀开刘禹锡的衣袍一看,果然腰背处已显现大片淤青,他从白居易手中接过一碗摊凉的酒,往手上蘸取一些抹在了淤青处。
院中的大黄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闯了祸,摇晃着尾巴安静蹲了下来,小黄则依旧没心没肺,卧在台阶上,尾巴尖逗弄着萤火虫玩。
“这是?”
白居易指一指刘禹锡的背,元稹一看,这才发现他的左背上竟有一条狰狞的疤痕,像是刀伤。
“那个啊?在淮南留下的,那时张愔作乱,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刘禹锡轻轻松松解释道,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其实这道伤,是他当时为了救杜佑,几乎不要命地挡下的。
“你们俩不许告诉子厚!”
两人轻笑一声答应了下来。
“杀敌平乱本是建功立业的事,”元稹好奇道,“可从相识至今,好像从未听你提起过。”
刘禹锡抱起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沉默了许久。
“杀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他的声音闷闷的,“他们与我们本没有什么区别,有父母,有妻儿,黑发,褐瞳,身上流的血都是同一方水土所养,可他们却要为了少数人的私欲,付出生命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