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韦执谊伴着草木间的悦耳虫鸣回到自己的房间。
若以宾主尽欢这条标准来评价这场宴会,那无疑是相当成功的。这场狂欢一直持续到天幕染上墨色,长安城中的坊门也尽数落了锁,思虑周到的韦执谊提前包好的园中众多客房就起到了巨大作用。
又是宴席又是客房,尤其还包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其中的开销不可谓不巨大,即使是对一个正三品的翰林学士而言。韦执谊平日里的生活不算奢靡,但这次这钱花起来却不曾迟疑半分。贵又如何?千金难买好兴致,何况评判钱花得值不值,也从来不只看价格贵不贵。
他在宴上饮酒不多,此时仍神志清醒,在推开房门之前突然福至心灵,收回了正欲推门的手,简单正了正衣冠。
再一推门,果然,几案边有一人正俯身观察着案上的围棋残局。那人只穿家常的便服,一头白发用竹簪随意地束起,并未用幞巾包裹。寻常人见着他,也只道是哪户读书人家的老者在观棋散心。
“兄长?”
韦执谊有些惊讶,显然,来人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回来了。”韦夏卿看上去已等候多时,一旁的灯台上已经积累起了薄薄一层烛泪。
“兄长既然来了,为何方才不去席上?”
“那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热闹,我若去了,岂不扫兴?”韦夏卿朗声笑道,随即又话锋一转,“宗仁,有些话,我思来想去,不得不说。”
韦执谊带上房门,走到案边的席上坐下,“什么大事,竟劳烦兄长亲自跑一趟。”
“看得出来,今晚这园中很是热闹了一番,半个长安城的年轻士子都齐聚在此。”韦夏卿脸上仍带着笑,说话语气也如平常一样亲和,“我若没猜错,那位……王待诏,方才也隐在人群之中吧?”
韦执谊眼中闪过一丝阴翳,“哪个王待诏?”
“自然是东宫那位,何必明知顾问?”韦夏卿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这些年苦心经营,在人情往来上费心费神,也多是为了替你与他的交往打掩护,包括今天的宴会,名义上是祝寿,实则在为东宫留心可共事者,是吗。”
身为外臣,与东宫太子近侍交往,意味着什么再明确不过了。韦执谊没有否认,半张脸没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你瞒得很不错。可我是你兄长,你瞒过了谁也瞒不过我。只是莫要紧张,我们是一家人,不论发生什么,做兄长的都不会害你。”
“那么兄长,此行可是来劝阻小弟?”韦执谊心知在他眼前装下去也毫无意义,干脆坦诚相待起来。
“你既有心图谋大事,又岂是能轻易劝阻得了的。只是,”韦夏卿双目清明,烛火在他的眼中扑闪,“我看得出来,你很欣赏微之。”
“青年才俊,年少有为,微之有哪点不讨人喜欢?兄长对他不也是青眼有加,甚至于在今年铨试尚未开始之时便认其为婿。”
韦夏卿笑叹一声,“可他毕竟年轻,资历尚浅,卿等大计,属实担待不起。”
原来如此,这就是兄长的来意。
“事关前途命数,依小弟拙见,还是让他自己决断……”
“阿丛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她与微之也算情投意合,恩爱有加。”韦夏卿言语恳切,态度却坚定不容回绝,“做长辈的,不求小辈们一朝登天,大富大贵,但求顺其自然,细水长流。宗仁,为兄老了,时日无多了,眼下唯一的心愿,就是含饴弄孙,儿婿安泰。”
话已然说到这个份上,即使是再不知趣的人也不好拒绝。
沉默一阵,韦执谊开口道,“我答应兄长,与微之保持距离便是。”
韦夏卿松了一口气,握起韦执谊的手想缓和缓和他的心绪,“浮浮沉沉一辈子,我知道在朝中作为有多不易。今日之事,并非意味着在为兄心里,你们所作所为是错的。”
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是这位声名赫赫的清流一贯奉行的原则。京兆韦氏属名门望族,韦夏卿算是一众同辈当中最有作为的一个,性子不温不火,为人处世向来四平八稳;韦执谊却生得一副野心,并且他对寻常的蝇头小利没什么兴趣,专在大事上冒险。因此这两人之间少有共同语言,虽然维持着表面上的礼待,但几乎不曾有过交心之举。
这是第一次,韦夏卿如此坦诚、如此强势地以兄长的身份来与他相谈。
园中的另一处角落里,两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地进了一间小厢房。
“鸿雁来,玄鸟归,雷始收声,仲秋时节万物养羞,所以应是‘早归家’,而非‘复流连’……”
白居易嘟囔着蹭到烧得正旺的小火炉旁,倒了一杯水端到唇边轻轻吹着。明明已经醉得步履飘忽了,却仍在纠结刚刚一时兴起的联句。他在诗文一事上不怎么抠字眼,反倒专抠节气物候等事物,不求锦句华章,但求合乎自然与天时。
元稹满口答应,“好好好,早归家。”
“……不对!”白居易放下杯子,直冲冲凑到元稹跟前,差点撞上对方鼻尖,“方才在席上都能争小半个时辰,怎么现在突然改口了?”
他的脸上还泛着微微醺红,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因为……我不与醉猫计较。”元稹拿起杯子举到他嘴边,“不喝就凉了。”
“我这哪里是醉,”白居易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分明是——枕曲藉糟!”
“有区别么?”
元稹无奈一笑,想尽快安顿下眼前这只醉猫。环顾四周,见房间虽然不大,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家具陈设皆焕然如新,画着墨梅的素纱屏风后有一张足够宽敞的床榻,两个人睡上去绰绰有余。他一边铺着被子一边招呼白居易去洗漱,早点休息早点醒酒。
可白居易哪里听他的话。
“微之,刚刚进门的时候我瞧见墙角处有个梯子,我这就上屋顶吹风醒酒去喽!”
“哎?”
不等元稹应答,人就已经跑出了门,窸窸窣窣摆弄起梯子来。
这白乐天怎么越醉酒精力越旺盛?元稹挠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但还是跟了上去,这要是爬到一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间客房与湖岸隔了一层浅浅的竹林,若是站在高处,园中错落有致的美景可尽收眼底。今夜的微风有竹叶清香,正是舒适宜人的时节,登上屋顶看看星星赏赏月,倒也惬意。
“乐天,你先检查一下梯子松不松,别着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