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嘱托了章儿几句,站起来正要出门,却突然眼睛前头一暗,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西厢房自己的床榻上,床边的师父见我睁开眼,立刻惊喜地唤:“小英,你醒了!”
项扶苏的脸出现在视线里,眼睛里的焦灼比夜色还稠:“怎么样,现在感觉难受吗?”
我需要一会儿时间,才将前因后果连了起来,费力从床榻上坐起来,安慰他们道:“无妨,想是我连日为项章喂血,伤了些元气,滋补些时日,也就好了。”
“尹叔!”项扶苏立刻转向守在旁边的尹管家,说:“去库房看看还有什么补品,让厨房先炖一些。明日再去街上看看,多买些滋补的食物。”
尹管家称喏,脸上的表情仿佛恨不得立即将全邺城的高级食材都炖了送进我嘴里,说:“您放心,山珍海味、鱼翅燕窝,只要邺城有的,我都买了来给秦大夫滋补!”
我失笑,对他们说:“你们别急,我素日不大吃荤腥,弄了那些,我也是吃不下的,就普通骨头汤、鸡汤鸭汤熬一些,也就行了。”
“好好好,我这就去吩咐厨房。”尹管家说着,脚下生尘地冲出去了。师父从床边站起来,去我们随身的包裹里翻着什么。项扶苏接着师父离开的位置坐下,不假思索地将我的手握在手里,我假装翻身,轻轻地挣脱了。
过了一会儿,师父过来,手中拿着一个淡青色的小丹瓶,和一小罐无极花蜜。谷中的无极花已经尽数被我和师父葬了,花蜜却还存着不少。忙碌来不及吃饭的时候,我会拿来充饥,师父也会每日服上一滴,做日常保养所用。
我认出那个淡青色丹瓶中的是三清丹,泰山派张炼师的独门丹药,辟邪抵秽,益气养血,当初在泰安城一役中起过重要作用。
师父让项扶苏倒了一小碗温水,将无极花蜜调入其中,让我饮下,又服下数丸三清丹。然后命我打坐调息,真气在体内游走一圈:由百汇穴行至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再复行会阴、尾闾,向上至命门穴、大椎穴、玉枕穴,终又回归百汇。
我再次睁开眼,项扶苏惊喜地说:“脸色好了好些!”
我淡淡一笑,说:“无极花的神力,我曾对你说过,章儿能用我的血迅速补血,我如今又能迅速恢复,靠的都是此花。”
我试着下床走了几步,但觉神清气爽,方才的虚弱已不见踪影。项扶苏连连称奇,放下心来。我想起来,问:“我晕倒之前,尹管家说你有事找我,是何事?”
“……其实也没什么事。天气渐凉,府内按例要做些过冬的准备,门窗都要换棉帘,火盆熏笼也都要采买些,你们师徒可有什么忌讳?”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似乎平静,语调却是不易察觉的紧张。因为他在谈的是未来,这次见面后,我们从未谈起过未来。
我心中轻叹,前尘是一笔烂账。一狠心,说:“不必麻烦,明日我和师父就搬走了。”
我这话一出口,连师父也回转身看着我。项扶苏更是再掩不住声音里的急切:“搬走?你们要搬去哪里?”
“寄人篱下,终是不便。”我说:“我前几日便想搬走,只是那时章儿还离不了人——不过你不必担心,我只是搬到城中的客栈居住,每日都会回来探视章儿的,直到……直到他完全稳定。”
我刻意避开项扶苏的视线,听见他在眼角余光中问:“那么之后,你打算去哪里呢?”
我含糊地答:“我要和师父一起回我们一直住的泉水底下。”
项扶苏隔着一点距离看着我,居然摇头笑了,笑得苦涩,说:“也罢。你既决意要走,待用过午膳,我让尹管家陪着你们去找一处客栈。”
说完,站起来对我和师父利落地一作揖,转头就出了房门。
他方才那个苦涩的笑还留在我的眼帘里,我的心里好难受,没有多想就追出门,对着他的背影喊:“项扶苏!”
他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我绕到他面前,千言万语,不知道该怎样说,但觉得该说点什么。最后我艰难地说:“项扶苏,你不知道这七年我是怎样过的,我已经——再世为人。”
他又笑,还是笑得好苦:“再世为人——说得好。是项某唐突了。”
我流下眼泪,把心底的话都倒出来。虽然打算离开,但我还是受不了看他这样失落:“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都会回到过去。你永远不会忘记当初我怎样逃婚,我也不会忘记自己怎样心碎而走。还有章儿,他还没有认出我,一旦想起来,他会陷在记忆里走不出来。过去,过去……”我捂住脸,索性大哭起来:“过去太沉重了,我不想背着它走一辈子。我们放手吧,你放了我,我也放了你,我们就当没有认识过,轻松一点过完这辈子,好吗?”
我捂住脸,七年前没有流完的眼泪,这一次重逢想要流的眼泪,尽数流出。直到我感觉到有一只手在为我擦眼泪。
是项扶苏。他温柔地擦拭着我的眼泪,低声说:“不哭了。不哭了。我都知道了。”
我用力擦了两把眼泪,透过泪眼看着他。我想我此刻的样子应该很好笑,但他没有笑,很认真地对我说:“我都知道了。你说得对,你已再世为人,是我想的不周到。”
“我不会再来打搅你了。”说完,他又深深一揖,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心底那点滋味,到底应该叫做怅然还是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