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派弟子遵张陵所嘱,在第九九八十一天打开了关门,门内只余一堆柴火尚冒青烟,一件白袍落在地上,而张仙人自此再未在人间出现。
我很难将这个羽化成仙的张陵,与碧霞祠画像上的那位童子联系在一起,更难想象如此超凡脱俗的他,竟然曾对师父怀了八十多年的痴情,一直到十八年前,爱徒借酒装疯大闹太清宫,想来他看到为情所困的爱徒的那一瞬间,恰如揽镜自照,自此大彻大悟。
张陵没选错人,崔文子确实是掌门人的合适人选。泰安大疫之后,百姓可以不知情,今上不可不知。崔文子以泰山派新掌门人之名,拟了秘奏,派剑羽与不默入宫请呈。今上智慧练达,一望便知其意,一面派南军的大内高手举国缉拿陈阿宝;一面加封泰山为“圣山”,封泰山派为“护圣派”,在泰山东面新建“昆仑堂”,又着司隶校尉应劭撰写《泰山记》。
泰山派的威望,无形中又增加了几成。
我眼看着崔文子每日面南而坐,迎来送往,不亦乐乎,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对师父说:“难怪师父您老人家不喜欢崔文子,他和您压根儿就不是一类人。”
“啐。”师父啐了我一口:“不许胡说八道。”
我和师父回来之后的山中岁月,着实安逸平静得很。经了这一遭,我虽痛失了小石头这个挚友,却也多了好几位新朋友,青帝观中的青尘就是其中之一。这人天性耿直,爱憎分明,与我可算不打不相识,如今既然认可了我,也就当我是放在心中的朋友,不时来为师父和我送些素油柴米,青帝观中有什么好吃的点心,也总想着我们。
剑羽也来过,来正式拜谢师父的救命之恩。师父不肯受他的头,他就隔着屋门磕了三个。他还带了青帝观的门人来,拜了小石头的墓。他说,崔文子本欲在南麓为小石头起衣冠冢,后来知道我在北麓起了一个,就说放在这里也好。
山中日月长,就这样伴着小石头的墓,和师父携手老去也不错。不对,有了无极花,我和师父可以做一对永远不老的老妖精。
小石头在的时候,在我和师父住的房屋外,用木头加茅草给我搭了一个小厨房。因为师父不食它物,饿了只吃无极花,渴了只饮无极花蜜,她是素来用不着厨房的,这间厨房为我专用。我在这里煮粥、烙饼、熬鱼汤,不亦乐乎,有一次为了炮制阿娘最拿手的鱼饼,差点把整个厨房都点着,师父急得要死,可又闻不得肉腥气,只得远远地站着,看我蓬头垢面地乱忙。
今日我给自己烤了一壶茶,陶罐在火上熬着,我自己趴在旁边的茅草堆里,边喝茶边读刘彻的《秋风辞》:
“兰有秀兮菊有芳,
怀佳人兮不能忘。
泛楼船兮济汾河,
横中流兮扬素波。
箫鼓鸣兮发棹歌,
欢乐极兮哀情多。
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读到痛快的地方,忍不住击节叫好,突然瞥见师父站在小厨房门口,犹犹疑疑地,似乎是确定了我没又在炮制什么古怪肉食,才一脚迈了进来。
我一骨碌从茅草堆里跳起来,惊喜地说:“师父,您从来不进我这小厨房的,今日怎么有兴致?”我回头看了看:“正好我烤了茶,给您斟一杯吧!”
师父接过我递过去的茶,慈爱地将我头发和衣襟上沾着的茅草摘下,说:“我才刚从南麓回来,到处不见你,就来这儿找找。”
“您去南麓了?做什么?”
“今日是张陵在俗世的百岁大寿,崔文子携全教为他做寿,一会儿各帮派都会有人来贺寿,我怕闹,趁早去递了张拜帖。”
原来如此,我将嘴一撇:“张陵自己仙风道骨,这个徒儿却俗得很。他都已经羽化成仙了,还不放过他,又做什么百岁大寿,张仙人在仙界想来都在大摇其头。”
师父闻言,抿嘴一笑,似乎想赞同我,又忍住了。
我又问:“崔文子见了师父,没再神经兮兮、痴头怪脑吧?”
师父摇头,欣慰地笑道:“没有。经了泰安城这一遭,又被张陵点拨,他的心结已全然化开,如今对我只有故人之温。”
“那敢情好。我还担心万一他再纠缠师父,您又不得不带我躲回那白驹谷中去呢。这泰山上多少舒朗,我可不想再过谷里阴咝咝的生活——想来也真是不公平,您明明比他们的始祖老子都要早到这儿,却被他张陵崔文子师徒两个逼的在白驹谷里躲了十八年,简直是鸠占凤巢!”
师父看着我愤愤不平的样子,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道:“小英,师父今天要对你坦白一件事。师父之所以回离开泰山搬到白驹谷,并不全是为了张陵崔文子师徒之顾,主要原因,是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