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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 10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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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焦急地问道:“那,每日熬一锅汤,莫非师父每日要放半碗血吗?那如何受得了?!”

师父虚弱地笑了笑:“没事,我多吃些无极花补一补,也就好了。”说完,她果然从榻边的金盒内取出一朵黑白相间的无极花,放进嘴里轻轻咀嚼起来,又说:“你开门和他们一同将汤取去分发吧,我就不去了。”

和崔文子的门下一同出发时,我的心情是极为沉重的。看着这用师父的鲜血做药引的无极汤,总是觉得想哭,又想起崔文子曾经说师父的那句话:“你有哪一件事不是为了旁人?”心里又隐约悟到:师父的美,五分因她的旷世容颜,另五分却是因她那善良无私的心肠。

我看着旁边兴致勃勃的崔文子,心想若他知道这锅救命汤是用他心爱之人的鲜血为药引制成的,恐怕第一个要喊停的就是他。我几度几乎忍不住要将真相告诉崔文子,可都顾虑于师父的事前警告,唯有话到嘴边又咽下,如鲠在喉。

还是小石头发现了我的异样,追到我身边问:“小英,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抬头看他紧张的模样,不知该如何说,幸而想起了另一个由头,就对他说道:“田氏的儿子昨夜死了。她现在的亲人就只剩下田维之了,一会儿,你帮我在隔离区里找找他。”

“唉!”小石头发出惋惜的声音,想当然地以为这就是我满面忧愁的原因,重重地点了点头:“嗯。交给我。”

靠近隔离区边缘,气氛陡然肃穆。入口处有个石碑,上面刻着“长乐里”三个篆书。我大汉以“里”为最小的行政单位,大的里百户,小的里数十户人家,这“长乐里”,原本就是一个小里,因本次发病率特别高,索性让仅有的几户未染居民迁出,将之围起来专供染上瘟疫的病人居住。

石碑旁边,守着全副武装的官兵;围着整个里的外围,用装满麦草的麻袋堆出了两人高的屏障,屏障之外,每十步一个官兵守卫。实际上这并不是用来防止里面的病人逃跑的,那些虚弱之人根本没有力气爬上这些麻袋。这些,是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进去的。

隔离区外,不时有试图爬进去寻找儿女、爱人的人,被官兵从麻袋上拖下来。有一个老翁哭着跪求放他们进去陪老伴,他可以不再出来,被官兵拒绝了。官兵说:“有病的不准出来,没病的不准进去。等你发病了,想不进去也不行!”那老翁哭着说:“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了,只想死在一起。”

还有年轻的母亲想进去看孩子,也被拒。那母亲拖着手里的小儿子,想着里面的大女儿,肝肠寸断。

我们一行人到了石碑口,为首的官兵一看到崔文子,就举手作揖,示意手下放行。我可以感觉到:我们进去时背负的目光都是崇拜虔诚的,在这些人的眼中,我们是半人半仙的身份,是他们逃离疫病唯一的希望。

我们走进了长乐里的街道,令人想不到的是,这里反而比外面热闹得多,人们随意在街上走动,虽然都病病歪歪、弱不禁风的,可起码彼此之间不必再防忌。

然而这只是表象,当我们将带来的药锅放下,官兵配合来敲了一阵锣,喊道:“都过来都过来,泰山上的神仙老爷们来发药了,吃了这药,百病全消!”方才街道上的平静和谐立刻不见了,人们骚动起来,蹒跚着的、拄着拐杖的,纷纷向我们靠拢。

突然,人群自动裂开了一条缝,几个人从裂缝中走到我们面前,为首的一个身材高大、面色黑红的汉子问:“你们真的是从泰山上下来的?这药真的能治我们的病?”

他是冲着崔文子问的,语气不甚恭敬,崔文子平静地回答:“是的。请你到后面去排队。”

那汉子听了崔文子的话,脸上先是一阵狂喜,接着朝身旁的一个白脸男子使了个眼色,那男子立刻会意地转身朝人群喊道:“快点,都排好队向神仙老爷领药,天族的排在前面,地族的排在后面!”

怎么,这隔离区里还分出了族群吗?我忍不住好奇地向身旁的人打听,那个人唉声叹气地解释道:原来这为首的汉子名叫武亼,是十天之前进隔离区的,他一进来,就在隔离区里搅起了风云,强行将病患们分成三等,分别称“天族”、“地族”、“人族”,三族自尊而卑。银钱在隔离区里是没有意义的,在这里有意义的只有健康和资源。三个等级之中,天族的病患都是像武亼一样,有被感染征兆却还没有发病的;地族的病患是已发病,但还具有基本自理能力的;人族的就最惨了,都是病入膏肓、在死亡边缘的。

分出了三个族群之后,武亼首先带领天族的人将隔离区的住所重新进行了分配,最好的房屋由天族人居住,人族的则都被赶到长乐里最偏僻阴冷的房屋中;然后是活动范围,作为相对“健康”的人群,天族的人可以在整个隔离区内随意活动,地族的人可以在有限范围内活动,而人族的人则不被允许出门;但最过分的还是对食物和药品的分配,天族人总是获得最多最好的,人族的则经常要饿肚子。

武亼非常精明,也非常残暴,他吃准了地族和人族人在人力上无法与天族抗衡,而隔离区外面的人根本不敢进来管他们的事,竟然在短短的十天之内,将隔离区变成了自己的小王国。

此刻我见他和那个副手模样的白脸高大男子将早到的地族人赶到队伍后面,禁不止义愤填膺,上前阻拦道:“他们本就来得比你们早、病得也比你们重,为何要让他们排在后面?”

那武亼听了我这话,眉头一皱,伸出一条胳膊,作势朝我挥来。他的那条胳膊好生吓人,一是因为足有我的大腿粗,二是上面长满了瘟疫的黑斑。其实这时候武亼虽还未有严重的病症,体力早不能与正常人相比,只是官兵都忌讳病菌,不愿与他身体接触,才纵容他胡作非为,他也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肆无忌惮。

我可不怕他,一个拧身转到他背后,伸手往他后肘处的天井穴使了五成力气一点,他的一支手臂立时酸麻,抬也抬不起来了。我趁机凑近轻声说:“你还以为是从前可以任你胡作非为的时候吗?如今官兵哪怕被你传染了,我们反正能治,我现在就叫他们来管一管你,如何?”

武亼面色大变,瞬间气焰全消,却还色厉内荏着,对我吼道:“我们隔离区的事,你们外面的人少管!你又来假惺惺扮什么好人?你们之所以建了这么个地方将我们围在里面,还不就是让我们等死吗?”

他自己如此痛恨被隔离,却又在隔离区之中建立了隔离区,人性真是复杂古怪之极。

我看他作势又要去驱赶几个胆大向前的地族人,伸出右腿一扫,他立时踉跄就要倒地,我再在他背心抓了一把,伸足在他左右腿委中穴各点一下,他顿时跪倒在地,人群中的地族人发出一片嘲笑声。

武亼狠狠地扫视着嘲笑他的地族人,威胁道:“你们不要得意的太早了!你们就知道这次的药汤一定有用了?说不定也和前两回的一样,屁用不顶!到时候,谁今日笑过、又或是不听指令的,统统给老子住到人族的地方去!”

他的这个威胁十分管用,刚刚还往队伍前列蠢蠢欲动的地族人立刻缩了回去,即便我们怎么鼓励,也不敢再露头了,武亼一伙发出得意的狞笑声。

崔文子劝我:“小师姑,您先回来吧,此处的局面非一时半会可以改变,咱们从长计议。”

我只好愤愤不平地回到汤锅旁。师父想的周到,令我们多带了一口空锅,此时我们将药汤分成两份,各开一队,一队由崔文子带着几个徒弟、一队由我和小石头几个分发。

我这队第一个来领药的就是武亼,他伸出手里的空碗,我不情不愿地舀了一勺药汤倒入碗中,他得意地喝了。我看着以我那纯善师父的鲜血为药引的无极汤被这样的恶人喝下,心中老大不舒服。

一锅药不够分给所有的天族和地族人,最后一勺药汤舀完,还有几个地族人没有分到,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们。崔文子安慰他们道:“不急不急,明日我们还来,你们几个人将名字报给我们,明日第一个就分给你们。”

他话虽这样说,却丝毫没有消减那几个人的焦虑。一是谁都知道疫病如洪水,朝病夕死的情况比比皆是,谁知道他们还有没有明天?二是明天武亼如果再出来作梗,他们如何敢先领药?

针对第二个问题,崔文子朗声解释道:“这无极汤隔日吞服,今日服用之人,后日再巩固一次。明日吞服之人,大后日巩固。如此岔开,互不干扰。”

照崔文子想来,明日我们再来时,正好将新的一锅药汤分给今日没领到药的地族人,以及留在家中的人族人,后日则循环今日领药的名单。我却忧心忡忡:一日药汤,就是师父的半碗血,一日又一日下去,她能够支撑得了吗?

我与崔文子仔细登记已服药和未服药人的名单,为了防止有人有人病急乱领药,崔文子用内功在已服药者的肩井穴处点一个标记,他用的乃是泰山派的剑诀指法,点出来一大一小两个指痕,旁人决计模仿不了。

我们这边刚整理好名单,小石头出现了,他方才从分完药后就不见人影。这会儿他一拉我的袖子说:“小英,我找到田维之了。”

“真的?”我的惊喜才冒了个头,就被小石头的下一句话打了下去:“他快要死了。”

小石头带我来到长乐里的北街。一走进北街,立刻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腐臭,还带点儿蛋白质焚烧的甜腥气。整条街阴湿肮脏,脏水混着血水在路面上流淌,老鼠蟑螂横行,真是没病都会住出病来。

每家每户的大门都敞开着。我们停在第五扇门前,小石头说:“就是这里了。”带头走进去,然后我就听见他发出一声惊叫:“你做什么!”

我赶紧跟着冲过去,刚来得及看见小石头将榻上的田维之脖子上缠着的一条破布解开。他方才试图将这条破布一头系在榻角、一头系在脖子里,然后翻下榻自缢而死。

我帮着小石头将田维之抱起,重新在榻上放好。他非常轻,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又焦瘦了好些。他想挣扎,但不过只有婴儿般的力气,只能无奈地冲我们哭喊:“你们就让我死吧,横竖早一天晚一天的事情——让我这样看着自己一寸寸烂掉,比死还难受啊!”

我想起在田氏家中时,看到家徒四壁,可窗明几净,案上、墙角堆着好些竹简,想来这田维之没生病之时也是个读书人,心底感慨造化弄人,柔声劝慰他道:“你别想不开,你要想想,你还有老婆……还有孩子啊。”这当口,我怎么也说不出宝儿已经去了的事实。

我这句话说出口,田维之侧脸闭目,涕泪齐下:“我不敢想,不敢想。事到如今,我也帮不了他们什么了。他们也难受,我也难受,活着就是受苦,太苦太苦。”

我被他的这句话也说出了眼泪,旁边的小石头突然出声了:“你这个胆小鬼!”

我和田维之一起惊愕地抬头看着小石头。田维之的遭遇,可以说命,可以说惨,可怎么也扯不上胆小鬼啊!

小石头气得脸通红,继续指责田维之:“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难受了?你妻儿在受苦,你应该想的是怎么为他们活下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哪怕再难受也要受着!”

田维之看着小石头,脸上露出醍醐灌顶的表情,可那只是一瞬间。下一个瞬间,他又恢复了满面的悲戚绝望:“希望?哪里还有希望呢?连一线也没有的。”

我赶紧接口:“有的。我们已经找到了医治疫病的药,明日就可以给你送来。”

“当真?”田维之的视线从我的脸上,转到小石头的脸上,渐渐相信了这个事实,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里,真真切切地闪烁着“希望”这个词。想起几日之后,他就可以离开隔离区与田氏团聚,真为他们夫妻感到欢喜。尽管宝儿已经去了,但也许他的灵魂真的听到了娘亲的呼喊,会再转世投胎来做他们的孩儿。

我和小石头又在田维之那里待了一会儿,将屋内收拾干净,又在他塌边放了食物和清水,才预备离开,走到门口时,突然听见他问:“他娘儿俩都还好吗?”

我犹豫了一瞬就决定继续说谎,回答道:“都很好,你放心。”

榻上的田维之点点头,微笑着,眼角留下一行泪水。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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