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泰山来?”那官兵头儿跟着说道:“道爷打扮……莫非是山上的神仙?啊,神仙爷爷,您可来了,我们等得好苦!”说着,他领头,几个官兵一起“扑通”跪下了。
崔文子不置可否,回头看师父。师父用一袭白纱覆着面,冲他微微颔首,示意他先问清了情况再说。
崔文子扶起官兵头儿,问道:“城内如今什么状况了?这位大哥又是怎么回事?”
官兵头儿解下脸上的黑色面纱,露出被油汗湿透了的脸,说道:“城内已病死了十之二三,剩下的,还不知有多少被感染的。知县大人下令,每日挨家挨户清捡尸体、病患,尸体统一拉到城郊焚烧,病患则带到隔离区内,不许出来。”
崔文子点点头,这知县大人的决策是明智的。他看了看那个尚在网中呻吟的男人,问:“那么这位……”
“这田维之已经失踪好几日了,他老婆三天前说,一觉醒来他就没人了,之后就再没踪影。今日我们奉知县大人之命,到他们家中搜查,才发现他早已染病,被老婆藏在家中。刚刚一个不慎,又被他逃了出来。”
原来如此。我们同情地看着网中的男人,他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之后,突然吐出了一口鲜血。拉网的官兵随之吓得往四周散开,那官兵头儿摇首道:“吐血则为时不多了。”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十分平静,毫无同情怜悯,似乎在说着一只蚂蚁、一只鸡的生命。后来我们才知道,这是因为他在这些日子里见过太多死亡了。
我们随着官兵一起进城,远远地就看见一个妇人,抱着一个约三四岁的男童跪在路边。一见到我们,她就向网中的男人扑来,面色惊惧,直到看到他还在喘气,才松了口气,哭道:“我就想你跑不脱,跑脱了也是一个死……”
男人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一只布满黑斑的手抓住胸口的衣服,嘶嘶喘气。女人抬头问道:“官爷们要带他到哪里去?”
官兵头儿答道:“自然是抬到隔离区去,不过瞧他这模样,兴许到不了那儿,半路就该转道去城郊了。”
妇人面容呆滞,眼泪直流,愣愣地瞧着已经失去了意识的男人。过了一会儿,突然惊醒了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男人手里,说:“这是宝宝的胎发,你拿着,就算去了那边,也不孤单……”
官兵头儿听到这里,忍不住责怪道:“说你糊涂,你还真糊涂。把他藏在家里,你就算不为自己想,难道不为孩子想想?万一传染了孩子,可怎么办?”
妇人抖了一下,一把紧搂住儿子,说道:“宝儿不会有事的!我已向东岳大帝祷告,请他取我性命,我死之后,自愿坠入畜生道,但宝儿不会有事!”
“唉!”官兵头儿叹了口气,对手下说:“抬起走吧!”
官兵们抬着田维之走远了。师父下马,对田氏温言说:“你家住哪儿,我们送你和孩子回去吧。”
崔文子的两个徒孙共骑,匀出一匹马来给田氏和孩子,我们一行人慢慢地进了泰安城。说起共骑,我一直坐在小石头身后,伸出双手环抱住他的腰,只觉得他浑身一震,自己亦是心中一荡,想起昨日某个时刻,也曾经抱过这个壮硕的腰身。两个人进城之后一路无语,各怀心思,只有体温互相交换,差点在岔路口跟丢了队伍。
入得泰安城,我们才明白:为什么百姓会传说“鬼界之门已开”。乍看之下,这是一座空城,户户紧闭,集市上的摊点被弃置,但细听之下,那紧闭的户门中,都传出隐约的哭声。有形容枯槁的老者推着独轮车,手里摇着摇铃来回招呼:“收死尸了!收死尸了!”,就会有某几家将门打开,抬出一具或几具尸体放在车上。空气里弥漫着诡异的蛋白质气味,是从城郊的焚烧场传来的。另有几个官兵,押着一排感染者往隔离区走,那些感染者都是形销骨立,面色焦黑,身上长满骇人的黑斑,虽然尚未死,却像尸斑一样。多数感染者低着头,有一两个也不知怎么了,居然发出疯疯癫癫的笑声,抬手朝我们频频挥舞。官兵们根本不敢用手碰他们,一手扯紧面纱,另一只手用长矛杵着他们的腰,令他们快走。
我们站定,等他们过去了,师父对崔文子说:“我们得先去找那个知县大人,通报一下情况,再安排个地方住下来,开始访查。”
崔文子点头,说道:“方才我已问清了知县府的方位,我们这就去吧。”
我们到了知县府,这里的人气倒是旺足得很,重重护卫。我们通报了自己是打泰山上下来的,不多时,就有一位文书迎出来,满面喜悦,打躬作揖:“诸位仙长,可算把你们盼来了。快请进快请进,我们知县大人就在里面,只是……不便亲自出来迎接。”
直到我们走到内院,才明白文书口中的这句“不便亲自出来迎接”是个什么意思。只见这里端的前所未见的古怪:围着内院正厢房,生了一圈大火,几个官兵忙着,不时往火中填些燃烧物,好不让火熄灭。文书隔着火带远远地大喊:“大人,仙长们到了。”
里面传来一个喊声:“你们暂时清一条路出来,让仙长们进来,他们进来后,速速再将火圈封上,一刻不得耽搁!”
“喏!”文书正要招呼官兵们行动,师父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抬起我和小石头的各一只胳膊,轻轻一跃,过了火带;同时间,崔文子和小石头的大师兄、二师兄也跃过火带,其他人则在院中等候。
厢房门开了,露出一双惊惶的眼睛。这知县大人生得又矮又胖,一张中年娃娃脸,好像小孩儿贴了假胡须,带着几分滑稽。
我们进了屋,知县的眼睛先在我和师父的脸上停驻了一会儿,喃喃道:“两位女仙娥……”
师父随他的话,摘下了面上的白纱,知县的双眼一下子瞪大了,膝盖一软就要跪在地上:“碧霞娘娘!”
师父一托他的胳膊肘:“先别跪,你且说说,疫情如今到底发展得如何了?官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知县打了个哆嗦:“疫情?根本控制不住了。打算?鬼神之势,岂是人力可以对抗的,我们能有什么打算?要打算,也该你们打算。”
崔文子在一旁冷冷地插话道:“你门口的火带,也是为了防疫而设的吧?”
知县点头如捣蒜:“听闻这瘟疫遇水而传,遇火而熄,我这火已经烧了七天七夜,片刻没有停熄,我这一大家子,都在这一间屋子里闷了七天七夜。”
听了他这一说,我们才留意到这屋里的其他人。一对农户模样的老夫妻,是知县的父母;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是亡妻留下的大儿子;一个尚在襁褓中的男婴,则是现老婆生的;现老婆看着不过二十岁年纪,姿色虽不能同我和师父相比,放在凡间也算美人儿了。
知县说,他刚被举了这九品官儿不到两年,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瘟疫,实在倒霉,如今也不求建功升官,但求一家人能够活着逃过这场大劫,就千幸万幸。他啰里啰嗦地说来说去,竟是半点没想到自己的父母官职责、辖区里的黎明百姓,我们听的人纷纷交换着鄙夷的眼神,大家心照不宣:美妻娇儿芝麻官,都还是八成新,他自然舍不得死。
我实在忍不住打断了他:“你说来说去都是自己和家人,那百姓怎么办?”
他一愣:“百姓?该烧的烧,该捉的捉,其他的能怎么办?我已派人去京城禀报,想必今上不日就会下旨。只是恐怕今上也……你们都是半个神仙,也不怕对你们说,传说这次瘟疫,是因为今上放任酷吏,大兴杀戮,遭了天谴。唉!我看这一次泰安城是完了,灭城之灾,在劫难逃。”
“那也未必。”发声的人是师父。她的语气轻柔,可说出的话却动人心魄,她说着,举起手中一朵黑白相间的孱弱小花,我自然认出那是无极花。只听师父说道:“此花,可以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