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道:“御史台纠察百官,怎么弹劾奏章反倒先从吏部出来了?”
在场之人都听出话里的追责之意,追的不是御史台的责,恐怕是御史台内许相那枚棋子的责。
朝中风向彻底变了。
不仅许相病危,连圣上都动摇了立场,如今便迫不及待要与许相划清界限了吗?
被提及的相关官员纷纷出列,不同于赵覆远的僵硬,为首的御史大夫周自仁却是不怕景年的。好歹从先帝时便开始掌管御史台,虽胡须都开始泛白,腰杆却比皇帝还硬一些。
略一行礼后便语气上扬道:“臣失察于下属,未能发现御史台内疏忽职守之事,臣实惶恐。”
景年便接着此话问:“依卿所说,是哪位下属疏忽职守了?”
周自仁答道:“殿中侍御史负责巡查京中不法之事。”
“御史未必有错,”景年故意道,“可能是掌管御史弹奏之人的错。”
“掌管御史弹奏之事的官员,便是赵中丞了。”
此话一出,赵覆远直接跪下伏拜。
抢在周自仁出口定罪之前,先行认错:“臣失职,自请陛下责罚!”
景年停下指尖的敲击,依然对周自仁说话:“依律,如何定罪?”
周自仁略微思索。
连那封弹劾奏章都还没打开,此事当然可大可小,但定罪的依据更在于今日局势。皇帝说“依律”,那便依律吧,不过大雍律法卷帙浩繁,小皇帝如此年轻拙笨,定然不知一桩罪若依律也能可大可小。
然而他还没开口,便听得小皇帝道:“若要罚,自然要都罚。朕正学着做仁君,仁君应当守正不桡、不偏不倚,对吧?”
周自仁的话在喉咙里卡了一下,再出声时却换了个说法。
“公罪从轻,私罪从重。臣认为,此事应先严查,等查明之后再定罪方知应该是轻是重。”
景年轻笑一声。
许昀徽不是个好东西,这些人更不是个东西。
他道:“说得有理,的确该查。出于公允,此事便交给刑部来办,半月内查清,涉事官员先停务。”
周自仁一愣,还未开口,景年又抢先一次道:“包括你。”
“陛下!”周自仁有些急了,“臣统掌御史台,每日公务繁多,若停了……”
“你不做,有的是人做。”景年甩了句资本家爱说的台词,又道,“退朝。”
明明是弹劾许相,最后却是御史台遭殃。
周自仁有理也没地说去,他甚至不明白小皇帝今天的意图是什么,像是单纯来发泄了。
只不过,从前小皇帝从未表露出这一面,原来也不是个纯傻的。
景年当即起身。
其实他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担心再说下去,自己会在敦化殿上当场发疯,表演一个寝殿同款阴暗爬行。
到时候可没有一个许昀徽出场制止他,多尴尬。
好在他现在好歹是个皇帝,说走便走。
离开敦化殿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攥着那封奏章,都用力得指尖有些疼。
他依然没上步辇。
只是今日仿佛降温了,风也大,穿堂风在长长的宫道上愈发肆意,吹得他衣角翻飞。
仿佛电视剧里悲惨的炮灰,正奔赴在死亡的路上,留下了悲壮且短暂的一个长镜头,还配有凄惨的BGM。
景年刚想象了一番这副场景,便打了个喷嚏。
画面全毁了。
叶回生赶紧送上一直搭在手臂处的披风,想替他系上,不过身量比他矮了点,动作有些艰难。
景年接过来,自己一不小心将绳子在胸前系了个死结。
他也没看身后站着谁,举起奏章往后面递了递,简短道:“念。”
奏章被接过,很快响起叶青的声音,尽量平稳地念了许久,终于读到了最后。
落款是吏部侍郎。
整本奏章写得翔实且公允,有理有据。举了两个实例,都是因为裁冗令施行之后官职被撤才导致的民生问题。如今京中怨声载道,百姓生活多有不便。
末了还说,许相表面撤裁冗官,实际上是换了个名字又新添官职。不过这些新添的职位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奏章虽未明说,却暗示了许昀徽私下卖官鬻爵。
这可不是小罪名。
景年无从查证,只能问:“许昀徽风评当真如此糟糕?”
接话的是应莺:“回陛下,臣也不尽然清楚,不过似乎是的。不然之前为什么上朝路上马车翻了呢,定然是有人瞧不惯,所以出手了……”
上回应莺对他说了此事。
这会儿忍不住又絮叨了一遍:“可臣父亲说,看不惯许相的人多了,许相应该早有防备便是,所以此事一定是贼喊捉贼。”
景年问:“许昀徽最后捉了谁?”
应莺摇摇头:“不知道啊。”
景年不禁喃喃:“所以这次也是装的吗……”
应莺叫了声“陛下”,却欲言又止。
直到回了清思阁,应莺又被单独召至楼上。
昨哭了一夜,他这时眼睛还是肿的。心中的悲戚本就未消,在瞧见陛下又被困在这鸟笼一般的地方后,昨夜的难过心绪又涌了上来。
刚抹了一次眼泪,坐在案几面前的陛下便开口了。
“你哭什么?”
应莺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轻声道:“陛下……我带您逃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