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德殿离太医署更近,景年没在原地等着,连猫带人回了含德殿,正好遇上章太医领着两年轻人急急忙忙跑来。
章太医擦了擦一脑袋的汗,他以为是陛下出了事,不成想内侍直接递过来一个包裹。掀开一看,即使他从医多年也被吓了一跳。
陛下一脸疲惫:“仿佛还有气,能治便尽力治。”
章太医虽心中忐忑,但有了陛下这句话,便是死马当做活马医,将猫抱去了偏殿。
景年脑子里乱成一锅粥,被叶青哄着净手,又喝了杯热茶。胃里的痉挛好了许多,却依然没回过神来。
他呆呆坐着,问:“许昀徽来了吗?这么慢,是不是故意抗旨不尊?”
“很快便到了,陛下先用些吃食吧?”叶青一边安慰着,一边转头给自家徒弟示意,端来一叠玉露团。
景年虽然又饿又困,但吃不下东西,又等了一会儿索性起身去了偏殿。
还没进殿门便闻见了血腥味,视线触及一只铜盆,里面的清水已被染红,还搭着好几张已经脏污的巾帕。
他正准备问活下来没有,便听见一声虚弱至极的猫叫。
愣了片刻,呼出一口气,又问:“许昀徽还没来?”
“快了快了……”叶青叹了口气。
平日里陛下不骂许相便难受,昨日还担心许相会弑君篡位,今夜遇到这种事,还不是第一时间宣许相进宫……
猫捡回一条命之后,景年也仿佛轻松了些。
和以往一样骂道:“若是许昀徽一刻钟之后才到,就让他滚出宫去。”
“臣来迟,请陛下息怒。”
熟悉的清冷嗓音在身后响起,景年猛地回身,便看见了一身紫衣的许昀徽。大半夜被急召入宫,也气定神闲,衣服每一处都完美熨帖。
这人一开口便给他道歉,景年也忽然有了底气。
他冷冷道:“爬过来的?这么慢。”
许昀徽也不辩解,抬眼看过来:“走过来的。陛下脸色不好。”
实则他这一夜都没出皇城,待在政事堂署衙内处理政事。
方才属下来报含德殿有异,陛下漏夜前往云华殿,他特意又等了一个时辰才动身,想看陛下又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可现在看来,除了含德殿飘浮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其余并无异常。
陛下也依然生龙活虎,只是脸色发白。
“我脸色如何要你说?”景年转身往东边走去,“冷死了,还不快跟上。”
听见身后极轻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他才暗自松了口气。还好,至少许昀徽现在不想杀他。
含德殿东边还有一座清思阁,前几个皇帝都用作更私密一些的书房,偏僻雅静一些。
景年不喜欢去那里,静得让人心慌。可他一想起昨夜自己如何在含德殿地上乱爬,又是如何被许昀徽看了笑话,就再也不想跟许昀徽待在那里。
穿过月洞门,踏上庭中一条曲廊。
清思阁中树木繁杂,夜里显得更为凄清。景年还心有余悸,总觉得宫灯照不到的幽暗处有东西正在窥视。
他忍不住回头,在几盏灯笼的光晕里,很快地瞥了一眼那紫袍身影又转了回去。虽不想承认,但他心中的确莫名安心不少。
进了门,景年比许昀徽还拘束,摸了摸桌案上的笔,又去书架上翻了翻那些古籍,实则耳朵一直都注意着后面的动静。
他不开口,许昀徽也不说话。沉默蔓延了许久,还是景年最先沉不住气,转身看向还站在门口的许相。
忘了,自己还没赐座。
但罚罚站也没什么吧?
景年开口道:“我在云华殿挖出来一只濒死的猫和带血的玉佩,有人想我死。”
许昀徽冷静得过分:“陛下还没习惯此事吗?想让您死的人太多了,可死的偏偏是他们。”
他也不意外许昀徽的反应,从一众皇子争储开始,便已经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景年想起了太子的死法,那是他和许昀徽解决的第一个对手。
也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里,景从玮在东宫正搂着歌伎,放肆地饮酒作乐,废黜太子的诏书和赐死的诏书却前后脚传到。
许昀徽站在廊上,从头到脚一尘不染,淡漠盯着屋子里面。太子被死死捆在柱子上,方才还一同寻欢作乐的歌伎,却不得不颤抖着手往他喉中灌下毒酒。
景年当时也在场,不过躲在了许昀徽身后,任凭太子痛苦的嚎叫与歌伎的哭声钻进耳朵里,也不敢朝里面望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许昀徽才低声说了句“死了”,是说给他听的。
在离开太子府邸的马车上,又对他道:“下次不能再躲。”
许昀徽那时的神情在脑海中甫一浮现,景年便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便听见了比记忆种更成熟一些的嗓音。
“陛下害怕死人吗?”
他连忙摇头。
“那陛下怕的是什么,鬼?”
许昀徽的眼神带着些许玩味,景年想伪装也无能为力,大多数时候,他在这人面前能被一眼看穿。
他的确怕鬼,就算理智上明白今夜的闹剧应该是人为,心中却不免害怕起更加虚无缥缈的东西。
没办法,他从小就怕。小时候听他哥讲了鬼故事,能熬一宿不肯睡,就怕睡着之后被鬼爬进被窝扯住脚。
许昀徽道:“那宣太医来看看。”
景年刚想说不需要,候在一旁的叶青抓紧机会开口:“奴婢这就让太医过来。”
叶青说完,还感激地看了许相一眼。
还得是许相管用,方才他几次试图让太医来诊脉,陛下都当作没听见。
片刻后,章太医净了手才赶来。
景年坐在圈椅上没个正形,将手往桌上一放,等到章太医搭上脉,才开口问:“猫怎么样了?”
章太医恭谨答道:“命是保住了,接下来看它造化。”
猫?许昀徽在一旁听着,略感意外。
他以为含德殿内的血腥味来自于某个人,或许是宫人,或许是景年,却没想到是因为一只猫。
景年全然不关心自己的身体,追问道:“它怎么受伤的,能看出来吗?”
“脖子上的伤像是用细线勒出来的,臣猜想,可能被吊起来过。”
章太医不好说得太血腥,点到即止。恰好把完了脉,微微转过身,朝着许相那边回话。
“误食的影响已经淡了许多,不过胃寒仍需将养。陛下今夜受了惊吓,神思过重,需开阔心胸、减少忧虑才是,臣这便去开个新方子。”
许昀徽听了,视线落在出神的景年脸上。
果然是神思过重,忧虑过多,也不知从何时起染上的习惯。
而且这只猫,景年也过分关心了。
玉真观有几只散养的狸奴,遇见景年时总是竖起尾巴叫着靠近,可景年次次都躲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