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松声的心脏彷佛停跳了一拍。
宁利川离他很近,是一个很有攻击性的距离,宁松声却一时顾不上面前的男人,先去看方乐誉的表情。
方乐誉站在几步外,稍微拧了下眉,接收到宁松声望来的视线,才说:“我们是在一块,但这跟你有关系吗?”
说着,方乐誉换了一只手抱电脑,甩了甩抱酸了的手腕,“傻话说完了,你能出去了吗?”
他的表现太自然,反过来倒像是宁利川鬼吼鬼叫,显得很大惊小怪,宁利川一愣,不好说他是听还是没听懂。
宁松声则是明白了方乐誉为什么会这么自然坦荡,他把在一起三个字理解成了物理意义上的。
握紧的拳先是松了一刹,可没一会儿,拇指又摁进了指关节。
宁松声短暂地闭了下眼,像下了什么决心,复而睁开,“你只是想让我老老实实待在华海,这样好方便你随时的监视而已。”
“只要我还待在这座城市,你就能随时刺探到我的情况,像视察你手底下的子产业一样,视察我有没有可能做出侮辱你光辉名誉的事。”
“天天看我像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对我严防死守,这么多年我炸了吗?”
从宁松声说完第一句开始,宁利川脸上就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这个变化几乎是戏剧性的,极有力地吸引了方乐誉的注意力。
那张脸上因夸张动作而鼓起的面部肌肉因为不受控的痉挛而微微抽搐,但一张无形的面具随着话语慢慢地从他的脸上撤了下来,逐渐趋于平缓。
这才是这个年纪的人会摆出的微表情。
宁松声:“最不可控的未成年时期你都没有那么紧张过,我越临近十八岁你的动作越大,为什么?”
顿住少顷,他平静道:“你觉得管不住我了?”
男人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宁松声别开脸,望向阳台,窗外雨下得正大,阴沉沉的天,迅疾地席卷了这座城。
——梅雨季来了。
“你觉得成年就管不住的话,”他说:“那你应该管的是另一个成年人,你的前妻,我妈。”
宁利川的眼神终于变了。
随之而变的是他的站姿,从松弛到微微绷直,这个变化表示,站在他对面的宁松声,从儿子变成了一个沟通者。
“你知道什么?”
宁松声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出去说。”
这话针对的是谁很明显。宁利川下意识看了方乐誉一眼。
方乐誉被这么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非常有眼色:“我现在就走,你们聊。”
宁利川:“行。”
宁松声:“你在这儿待着。”
“?”宁利川匪夷所思地皱起眉毛,和方乐誉同时看向宁松声。
宁松声没理会宁利川,解开放在柜上的塑料袋,抽出一个药袋,往方乐誉那边一抛。
方乐誉伸手接住,顿了一下:“其实我回避也行……”
“待着。”宁松声又说,“医嘱在里面那张纸条里,我记好了,按照上面的吃一两片,盒饭拿去微波炉热一下。会用微波炉?”
方乐誉忍无可忍:“我只是比较少进厨房,不是没进过。”
终于在他脸上看到点生动表情,宁松声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在转向宁利川后,这点笑意就消失殆尽了。
-
小区附近就有一家咖啡店,两人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下,扫码随便点了杯东西,在沉默中,服务员很快把咖啡端上来。
在服务员走远后,宁松声直接开门见山:“我对你的私事没有任何兴趣。”
坐下后,宁利川嘴角就抿成了一条绷直的线,以至于他说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刚才能说出那些话?”
“这不是你希望的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宁松声拿起汤匙,把拉花搅得一塌糊涂,而后又随手把汤匙丢进盘子里,当啷一声响。
他笑:“还是你希望我知道点什么?”
那双眼锐利得惊人,宁利川下意识举杯喝了一口,别开了视线。
食不知味地咽了一口浓咖,宁利川斟酌了一会儿,说:“你……”
宁松声:“本来考完强基那天就要和你聊一聊,但临时有点事,搁置了。不过现在聊也不晚——你不就是希望我和你扮演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幸福美满吗?我演。”
这下咖啡也喝不下去了。宁利川把杯子放下,要说什么,却在捕捉到宁松声的那双眼时不自觉的愣了下神。
他突然发觉,原来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好好端详过这张脸,原来这张脸盖住了下半部分,和自己是如此相像。
亲父子。
这十几年来宁利川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一刻那么清晰地认识到宁松声真的就是他儿子。
沉默顷刻,宁利川冷不丁说:“你家里那个男生就是那件临时的事?”
“跟他没有关系。”
“如果有他,那就达不成你嘴里的家庭和睦。”
宁松声双手合十,彬彬有礼地颔首了一下,“你当年没有,而到现在也没达成。”
“……”宁利川的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我知道我出生是为了什么。我陪你演父慈子孝,家庭和睦,让爷爷老来欣慰,让各位婶叔伯姨,远近亲戚里看见我的转变。”
“你在我口中会变成一个长大后才看清是为我好的父亲,我会愧疚,会孝顺,会温顺听话。你做什么我不会管,看见了什么我也不会说。就像我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守口如瓶,”宁松声身体微微前倾,“所有的前提条件是,以后少插手我的事。”
宁利川坐在对面,神色微微变幻,半晌,像是叹息一般:“你确实长大了。”
这句话为短暂的会话落下了终止符,宁松声确认他听懂了,毫无眷恋地起身。
宁利川冷不丁说:“你长得和我很像。”他像是感慨,“基因这件事……真是奇妙。”
宁松声驻足,撇他一眼,等他的下半句。
后面是什么,宁利川却不再说,一口饮尽了那杯咖啡,站起,经过宁松声时,拍了拍他的尚未足够宽敞的肩膀。
他也笑了。
“你说,在那个小同学的事上,你是遗传了我,还是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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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落下一道道雨痕,窗外的车水马龙被雨幕披上了一层隔膜。
方乐誉微微眯起眼,路灯的光晕向外渲得更模糊,将眼睛恢复正常大小,眼前的五光十色也重新笼回了有边边角角的方框线条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