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恩紧紧贴着门,那两人压了声的,他还是听到了一些。
没听懂。
回去路上耳边是呼呼的寒风,石板坡上红灯笼沙沙晃。
什么事情还得专门瞒着他向海恩?他撇高的嘴仿佛这辈子都收不回来。黎斯不离开南县,怕自己知道了反对?那哪能。不仅不反对,让他留在南县和黎斯在一起,他也很乐意。
稀里糊涂回到家——爸妈和姥姥在院里摆供桌,点烛燃香,祭祖请神。向海铭大约是忙完了她的活儿,躲厢房里看书。
向海恩脑子里乱成一锅八宝粥,进屋谁也不打招呼,回东厢房大字一躺,再翻个身,微蜷起来。
屋梁上的灯管微微闪烁。
是啊,不离开南县这件事,有什么不能说呢?
黎斯一定有别的事。即便他向海恩反对,他还能跟黎斯绝交不成?
从小到大的关系早分不清了。
“臭小子今日是怎了?”向光在院子边缘,对着墙边绿植吞云吐雾,乍一看犹如面壁,“阿通,要不你进去看下?阿通?”
女人跪在跪垫上,微低头,手捧一盘折叠五花八门的纸钱,虚空中划三圈,放供桌上。又是顶礼三拜,口中念着祖上保佑全家的话语,双手合十站起。
四人拜过了,还差向海恩。
“黄通?”向光回身,又叫了妻子的名字
黄通停止了念念有词,也不看向光,往厨房窗台去:“你叫他。外边个灯笼不亮了,我去添油。”
“我一身烟味,等下海恩一闻,哇他爹又燃起来了,嘿嘿。”贫着嘴,他立刻碾灭了没抽完的半支烟,“我吹下风,晾一下。”
黄通白了丈夫一眼:“老大岁数讲话跟个后生仔一样。”
“我这叫作与时俱进。你看那些江洲人,拢是这样。六七十岁呢子大衣、墨镜发胶,时髦。”
“行行,就是你这臭烟瘾不知何时能戒。”
姥姥说:“我看阿光,现在抽得少了,慢慢来。”
向海恩想心事想入了神,没锁门,黄通悄悄探个头进来,他还侧躺在床,愣愣地看着台灯。
“来拜了,还躺着,关门是想闷死?”黄通推开门,“今晚怎了?脸那么臭。”
“我……黎斯手受伤了。”
“啊?受伤啦,严重吗?”
“伤口有点深,找过沈医生了。”
“沈医生?人民医院很有名那个……叫什么,沈归?”
“人民医院?他最近还在巡诊呢。”
“听说他自己要求下派的。这人不错,愿意做实事的人不多了。当初他回来小县城,都猜他是别处混不下去。现在年轻人的想法真是有趣。”黄通说,“阿斯没事就好,大过年干嘛苦个脸。”
“老妈。”向海恩忽地翻坐起来,“如果我长大以后回南县生活,您怎么想?”
什么“不思进取”、“你爹妈费心费力送你来大城市是让你回去的吗”之类他都做好心理准备了,然而黄通反应平平。
母亲学历更高,平时多管向海铭的学习,他和父亲待得久。上下学接送、汇报学习成绩、试卷签名全由向光负责。要换向光听他这番壮语,鸡毛掸子都要举起来了。
黄通只说:“你才初中,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好一桩高明的缓兵之计呀,向海恩两臂交叉盘在胸前,愤乎乎想着,低头不语。
他不动作,黄通没办法,白眼一翻,上手拉人:“人的想法会变的知吗?现在说也白搭。先去念念你列祖列宗,求他们保佑你上个好高中吧。”
于是小祖宗只好趿拉着拖鞋到院里沐浴老祖宗的青烟,目光从牌位上的名字和辈分一一掠过,仍然没有姥爷。
从来只有姥姥,没见过姥爷。小时候问过向海铭,他们是不是没有姥爷。八岁的向海铭理直气壮:没有姥爷怎么会有我们?倒也没毛病。
他不再问,只老老实实上香。
初一请神,初四神明落天,初七要吃七样羹。七种青蔬炖作一锅,撒上香菇、蒜蓉,炉上咕嘟嘟冒着热气,浓郁的香味从厨房钻出来。
黎斯一家来向海恩家,围墙外便闻着了,比院子里的水仙都香。
十几年亲如一家的邻居来了,向海恩第一个迎上去,端详黎斯那手——拆纱布了,应该是愈合了。可黎斯举在胸前,脸团成可怜兮兮的模样,活像卖惨的大狗。
“还疼吗?”向海恩还像捧水晶玻璃一样捧着那双狗爪子。
黎斯“嗯嗯”点头,脑袋抵在向海恩肩上:“让哥抱一会儿,就不疼了。”
“啊又骗我。”
“不骗,我好多了。你看,不疼了。”黎斯五指戳进他头发里,长长的刘海掀起来,露出额头,和棕黑的明亮的圆眼睛。
只一瞬间,又软软地落回远处。盖住向海恩“我就看你演”的眼神。
“啧,长大了,不好玩了。”黎斯摇头。
黄通的声音这时砸来:“哥俩在那卿卿我我什么,吃饭了。”
姥姥放下最后一碗菜,左右各牵一个少年来到桌前:“来,初七人胜日,吃七样羹,一年平安顺顺。”
热腾腾绿油油的一碗混合菜,刚端上来,锅里的汤还沸。一口下去味道一般,但冬日暖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