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着怎么着。”杨书源跑来加入，试图钻入两人之间，被向海恩推出去，“我错过了什么销售小技巧？分享一下？”

韩镇杉见帮手跑了脸都黑了，差点把一尾黑鲷鱼当沙包扔他，高声说：“技巧就是跟着杉哥有肉吃。现在马上赶紧过来把鱼装袋。”

杨书源小跑着溜回去了。

黎斯告诉他怎么跟顾客打交道，向海恩乖乖听着，心眼儿里记着，跟青年、小孩尤其是中壮年你来我往。他猜是征叔教的，然而黎斯说，跟齐伯学的，黎征不教，怕他以后“子承父业”。

“想你混得比他好。”向海恩说。

“嗯，但好不好不能别人说了算。”黎斯冲他眨眨眼，学着他说，“除了自己都是别人。”

向海恩恍然。

背井离乡时别人也说“更广阔的天地”。然后他就从一片天地走进了道道缝隙。入目皆是两侧夹墙、垃圾沟渠和巷子上方纠缠不清的电线。父亲说那叫城中村。他不知道自己在城还是在村。

塘泽的渔网也脏乱，也纠缠，可它会飞进那片海，像鹏鸟一样展开，网罗鲜活的鱼和蟹。它听过很多渔歌和戏曲，见过连绵渔火和水岸灯塔……这个小镇不管脏乱还是鲜活都融进了呼吸，融进呼吸的事物，或是人，皆说不清也道不明。

向海恩对着海上的点点亮光如此想。

忙活一下午，天都黑了。大家按各自卖出的鱼拿钱。向海恩拿不了多少，黎斯把自己的份塞给他，他不想要。

用自己的钱买下一只尺八，仿佛是一件什么神圣的事情。

“明天再来。”他握拳攥住一沓票子，兴奋起来，“再来一次我也能捞，还要卖得比你多。”

“还来，快要禁渔了，过年还要准备祭祖。我得快点把题做完。”

“韩镇——”

“抱歉，我被老爹抓去练戏啦。”韩镇杉挠挠头，“我怕摔，梯功老练不好。还有俩月我就要艺考了。”

他失望地耷拉脑袋，仿佛每根头发都弯垂下来。

黎斯看着这小可怜样，正要改口，杨书源立马凑上来：“还有我呀，我陪你。”

“不要。”向海恩扭头走人，拒绝得干脆利落。

向海恩对高中生活有种想象，比如更多的活动和更多的早恋，比如高三是蹲监般的一年，决定一生的一道坎。

噢不，小学班主任就说过，小升初是决定人生的一道坎。初中班主任又语重心长：中考可不比小升初，是决定人生的一道坎哪！

那横眉瞪眼，和中气十足的嗓门，向海恩已经在心里给老班画了个净角大花脸。

然而他看着高三的黎斯还像树上的鸟儿一样，该吃吃，该睡睡。偶尔到海上大鹏展翅，入戏班婀娜多姿，在房间里动手做几个简约的鲤鱼灯笼，顺带撸了两道导数大题——前两小题他已熟练到直接得出答案，第三小题才成功让他沉迷推导。

事儿多，还瞧不出累，跟刚捞上来的鱼一样活蹦乱跳，每日干活做题，还躲着爹妈干“坏事”，却比省重点那帮只专注读书的精神多了。

“高考，最后拼的只是心态。”黎斯老这么说。

这个“坏事”就包括了做渔灯。

花梨木书桌上堆积一摞一摞复习资料，试卷散开，练习册卷在某一页，中性笔露着笔尖乖乖躺着。向海恩探头，见靠窗的缝隙里塞满了手工材料，和做好的鲤鱼灯笼，窗帘的薄影氤氲如水光，似有若无地让鱼目灵动起来。

“渔灯会的话，这也太小了。”向海恩抱一尾纸糊鱼，“前年的红鱼灯笼有我一半高了，章鱼灯笼的脚好几米长。”

黎斯仿佛乌龟出壳一样探着脖子，做贼似的，趴房门听听，压低声音：“这是我拿来卖的，串起来做成鱼群景观，直径也有四五米了。我就不给客人串了，做太大不好搬。”

“你说的别的赚钱方式，就是这个？”不仅卖活鱼，还卖纸鱼。

黎斯郑重点头。

“你……很缺钱吗？”向海恩晃晃板凳。

黎斯被问住。

他只是开始为自己做打算了，自从年底见过了蔡伯，还有余伯之后，小心思变化了。他只觉得，向海恩回来过个年，何必听老人家那些事。

想了想，露齿一笑：“这不带你赚只尺八么？”

向海恩也就跟着学。

小鲤鱼好做，捡几个作废的红包，剪去四个角，用藤条、竹条穿起来，做成三棱锥、四方体、扁平等等结构，再组合起来。

天光落入小小的房间，拢在向海恩身上，房间便像个舞台一样。

黎斯仍注视他圆润的两颊，半大少年尚存童年时的一丝幼态。向海恩不只嗓好，长相天生还有戏感，眼睛带光、有神，和他的嗓一样，要将人吸进去，赴一场只属于观者的戏。只可惜这份神藏匿在浓密的刘海下，只有他看见了。

向海恩一不小心戳破了纸。

“太薄啦。”眉毛压下来，眼里就有了不耐烦的神色，他放下那只半成品，朝后一仰。

“先用一次性竹筷。”黎斯塞给他一根筷，握着手穿过红纸，“喏，慢一点，不难的。”

向海恩鼓足气力，再度翻坐起来，好像从没这么较真过。

黎斯偏过头，向海恩的侧脸近在咫尺。不由得靠近去，恩弟彻底藏在他臂弯里，于他而言小小一只。回过神来发现鼻尖快要顶上向海恩的太阳穴，他才缩回脖子。

向海恩学得极认真，丝毫没发觉。又或是习惯了，他们一直是这样亲密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