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班子抱乐器提木偶,戏台后台一丈见方的小空间挤满了乐手和木偶操手。向海恩举着台本,挤在黎斯和台架中间的空隙,伸个脖子,开始声情并茂。
倏然一声吼叫,平地惊雷。向海恩吓得差点断嗓。
“继续,别停。”黎斯挨着他脑袋说。
旦腔重新立起,音乐未止,可都心不在焉的。透过幕帘,整个班子大人小孩全看傻了。
只见北边地平线上走来一群制服男,狂风扯乌云,衣服上写着恶狠狠的“拆迁”二字。南边地平线上一排锃亮的锅铲、长凳等“顺手带出来”的物品,紧接着乡亲们携自家畜牲出现。
用“魔法”打败“魔法”。向海恩抽了抽眉毛,心里无端想到。
马学超悄咪咪退回来,生怕被殃及。在台侧对尚未开唱的许淳说:“他们是我爸的工人,住在学校的行政楼,校长室楼上,随时准备开工的。”
许淳伸伸舌头,作呕吐状:“噫,‘鬼上身’那么热衷在杂草地里混,是楼里藏了活人。”
对面工头大臂一挥:“让开都让开,这里要动工了,谁让你们到这里聚众闹事?那边的,不可以在这摆戏台,砸坏了不负责。”
另一边,打头的果然还是余保江。这回余安站在他身边,全不见做绣工时敛眉莞尔的细腻,袖子撸高,锅铲在手上宛如长枪。
“闹事的该是那些食人不吐骨的东西。”余保江一如既往的不客气。
“都像你们这样,咱这也免发展咯。”
几个仿佛打手的拆迁办人员从施工队里钻出,打头有个黑框眼镜男。说话的许继文正吞云吐雾,给他也递了根烟。
又是个拿钱办事的。余安心骂许继文。这么多年老乡,真是不可貌相。
对面才是一出好戏啊,向海恩心想,相比之下他们戏班是不是弱爆了?要能离得近些,许能看得津津有味,吃瓜不吐籽。
戏不知不觉走到黄碧琚回家、发现自己已被许配林家一幕。黄府员外登场,父女展开对手戏。
老生木偶活泼泼跳到台前,一张凶脸,油彩有点发黄掉色,反而滑稽。
许淳:“林大身为武举,也是宦门后继,官威,加上族势。”
向海恩:“这个林大为人粗鄙。”
许淳:“我平时教你要三从四德,今日这门亲事是我做主,你愿也罢不愿也罢。”
“这是上头要求的强制拆迁。”抽烟的人拱手弯腰,黑框镜后一双笑眯眼,“还请各位配合了。”
驱赶与施工同时进行,余保江仗着铁血性子打头和人干起来。有人朝戏台过来,被余安一锅铲拦住,只有一句话:“那后面是我孙女。”
锅铲朝人肩上甩去,打掉一个肩扣。
那位大哥捡起肩扣,落入衣袋:“没意思的阿姨。都是这样的,拿钱,走人,还有新房安置。不用逼得这么紧张。”
“不好意思,我们真没见过这样讹人的价钱。这个地方多的是你们看不到的价值。”
“这也是有规定的,不能想要多少是多少,您说对不?”
许淳:“我家乃是名门,上下有分,内外有别,你在府内须得循规蹈矩。乱我家法,打断你的狗腿。”
林汐唱背景乐:“家法如隔墙,叫人两心空相印,相见总无期。老家伙懂法不懂家,叫这深院莺声渐老,春色渐阑。”
而黄碧琚于高楼闺房抛出并蒂荔枝,向楼下陈伯卿传递情思。陈伯卿为与黄碧琚相见,入黄府刻意打碎铜镜,留下修镜赔偿。黄碧琚却终日在闺阁庭院,与家亲赌气。
丫鬟益春从中牵线,鼓励被禁足的小姐:“柳枝无力因而随风摇晃,人无主意,就得受人安排。只亏了陈兄……”
向海恩:“你又乱说。”
“继文。”蔡常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身后拖着一个蔡吾格,“你真实墙头杂草,忘了自己打哪来。在今日乱搞一通,真是大不敬,老祖宗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
工人们相视片刻,倏尔偷笑,并不理会蔡常。
“老祖宗当然是理解的。”许继文又点了根烟,目光四下游移,“像您说的,祖宗全是智慧,怎理解不了我们的事?”
“继文,”余安似是痛心,一条街的邻居,许继文也是她从小看大,“你以前一心做你阿妈的手艺,开店铺营生,生意也不错。这下怎又变作这样?”
“七老八十了,懂什么……”他低声嘀咕,嘴型藏在烟雾里。
向海恩:“你怎么总乱说。”
余思灵:“话不能乱说。当初的荔枝就不该乱抛。”
向海恩:“碧琚岂无心无意,只是爹娘防范日日紧,况那林大势大如天。”
“您也知,我那一儿一女走了就不回来,三年不见啦。所有人最后拢该如此,是我能改变,还是您能反对?”许继文身边的白雾更浓了,令他的瞳孔愈加迷茫,“我赚笔钱给我家阿淳读书高升,和我做手艺有什么关系?怎算是我变了?”
“怎么不算?”余安面露鄙夷,“我靠自己做工赚钱给阿灵,不叨扰别人,也不要她累死累活给我们享福。子孙过得好,我和她阿公就满足咯。”
许继文的烟吐了一圈圈,烟灰大块往下掉。
益春暗与陈伯卿相见,引人入闺门,好让有情人各表心意,共做打算。
黎斯:“小生自入府以来,还未与阿娘一叙。”
向海恩:“陈兄家住泉州城外还是城内?家中几人?”
黎斯:“城外朋山岭后。家中七人,除我,还有父母兄嫂妹。”
向海恩:“还有一人。”
木偶静止,黎斯轻轻瞄着向海恩。
“是你。”
向海恩起初就喜欢这段词。不很懂,就是不知戳了哪根笑神经,一脸笑嘻嘻看他:“还未过门,就将人算在内。”
黎斯回笑:“自海……投荔枝那日,就将你算在内了。”
十四岁的少年脸皮还薄,差点念错词也能尴尬得红了耳朵。
脑海中不由出现海边的小海恩,穿条开裆裤,腿脚软乎乎地晃,爱耍海风和浪花,把礁石作掩护,一碗凉粉就能全心全意信任陌生的哥哥。第一次被小生命依赖的体验,黎斯记得深。
向海恩决定离去时,他微微明白了这里的老人家们,有些东西已是骨子里的一部分,拆了约等于剔骨。就是这么个理。
咸风海浪会刻进骨中,有些人也塑了他的灵魂。
街对面被县里警察同志逮住,正在调解。
狂风渐凪,前几天播报的台风到底没来,街坊年年都在说,妈祖娘娘护佑一方安宁。
海上阴云渐散,晚霞走过,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