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七月半,渔民们这天傍晚像鱼群迁徙一样往港口涌来,赶着给家里贡桌添活鲜鱼祭。
有幸听两小子嗷嗷飙戏,几日的劳累烟消云散。乐起来,掌声哗啦啦的弄得两人怪不好意思,像两只兔子一样窜上岸,准备溜。
不巧,齐伯的小渔船这时回来,带了一个捕捞小队,和半船战果。小队里有黎征,大约从近海回来的。
停靠位置太近了,一旦和那两个男人对上眼神,黎斯知道自己逃不过了,挠着后脑勺讪笑。
接下来的流程他熟:渔船靠岸,海产上车,捕捞队分摊成果,都是一家家地送。最后送到齐家门口,只剩齐伯一人自己搬。
家里只有他儿子阿生是个劳力,着实辛苦。不过以黎征和齐伯的交情,互通有无是家常便饭。黎征回回将黎斯遣去齐家,要齐伯以牛马相待,大方至极。
对此黎斯无言以对,只能默默耕耘。阿生无语吐槽:“没什么,只是怕你们哪天易子而食。”
被齐伯往屁股赏了一巴掌。
“牛马”身不由己,把向海恩赶回家里一个人做活儿,自己却在别人家和另一只“牛马”摇头甩尾地驮海产,黎斯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
“我也要去。”黄昏渔港,海风猛刮也盖不住向海恩的抗议声,撸起袖子露出小肉胳膊,“我也是有力气的。”
黎斯故作厉色,理直气壮叉起腰:“你会给墨鱼去墨囊吗?会给鲫鱼掏胆吗?”
“我会拍晕它们呀。”
“你拍晕一条又有一条来偷袭你,怎办?”
“你帮我偷袭它呀。”
黎斯张牙舞爪地表演:“我帮你偷袭,又来一条鱼偷袭我,再来一条鱼救走你拍晕的鱼扔你,鳗鱼墨鱼章鱼跳过来跳过去,团成一团——”
“哎呀你搞什么笑呢。”向海恩笑声尖尖的,像女孩子,在岸边一众“嘿呀”干活的糙男人里尤为出众。
黎斯抹抹鼻尖,好似对于给自己的加戏很满意:“行啦,你先回去,明天再补偿你。”
“那我就,勉强遵命吧。”向海恩挺得笔直,敬礼,“你欠我一个礼物。”
“趁火打劫啊弟。”黎斯跟着上了货车,从车窗探出头来笑话他。
引擎突突启动,满载生鲜海产驶进野道。
齐家后院很空,沙尘铺盖,院墙上一幅浅淡的涂鸦画。画前的空地临时用来放鱼。
“你放着吧,我来就好。”
黎斯蹲在一框又一框海产中间,抬头看到一张目中无人的脸。
阿生的皮肤偏麦色,很瘦,又很高。一遍遍挡在那幅画跟前,把鱼一框框搬走,血水用土盖上。非要在画前空出一块“赏画距离”似的。
“又要偷藏点存货,帮你爸卖鱼啊?”黎斯挑了挑眉。
阿生厌恶似的皱了皱鼻子,喑声说:“赚钱用我自个儿身上,没多余的给老头。”
塘泽一个小镇,家家户户祖上有别,经济状况也大相径庭。齐家要拮据许多。
黎斯笑他口不对心,一提父亲就没好脸:“知道,学费嘛。还有两年要上高中了。想考哪里?”
“跟你一样。”
“你知道我想考哪?”
“会有人不想去海中么?”阿生提起海中,眼仁儿忽闪着光,琥珀一样。
“有啊,我。”
阿生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他。
半晌说:“塘泽要拆了。老头说安置房在石川那片,你也没理由去石川中学吧?”
“你希望这里被拆么?”黎斯看着他问。
对于那些选择和迁移的事,他想来想去,似乎就这么一个阿生能试着沟通了。
阿生是初一的第一名,平时太痞相,像个照妖镜一样照出一众以貌取人的老师。譬如曾让校长莫名训了一顿。
俩人,一个随和柔韧,一个按齐伯的话来讲是头倔驴,性格迥异,可好歹因为两位父亲,也有很多机会聊上。
比如当下。
阿生正悄悄推开储藏室的门,把一部分鱼放进角落里的小冰箱。用一堆干柴、扫帚、破乐器挡住,走出来时目光闪躲:“哎,你别和我爸讲啊。”
“我什么也没看见。”黎斯笑眯眯作投降姿势。
“你说拆迁的事啊?拆个屁,屋在我在。”阿生忽然将话拐回去,“我阿嫲和我姑也说了,安置房小,不拆还能住这宽敞点。而且这种老宅,当年建的时候就有设计,已经算古董了。我姑说那帮人蒙小老百姓,她要起诉什么什么开发商。”
“屋在你在?”黎斯第一次听见这么直来直往的说法,实在是很阿生的回答。
“啊,我妈的画,他们多少钱都赔不起。”说完他两臂蛮力,抱起三框鱼进厨房。
画?
黎斯偏头看墙上的涂鸦,主色调金黄,温暖活泼。忽然想起阿生的母亲是油画家,跟着齐伯来这小地方生活。貌似去世很久了。
他明白阿生的意思,这破屋旧院里到处是他想念的东西。想起韩予说的“信念与思念是你的根”,心底有了一丝清明。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生鲜按种类码放在不锈钢盘里,要上贡桌的先交给了阿生的姑姑。
他在院里水管边上洗手时,晚霞只剩一道油彩。甩去水珠,他起身赶回去看看向海恩。
向海恩可忙,忙着干活,也忙着整活。和姥姥在一起,倒不怎么黏他,也不怎么念他了。
施孤的祭品,要放置一两个晚上,从中元节前一晚开始,蜡烛燃尽为止。尤其院门口的小桌,姥姥说给小鬼们准备的,矮点,够得着。
“小鬼胆小,就像你一样。”姥姥取笑他,小声地拢着嘴,仿佛在讲鬼故事,“今夜鬼门关开了,伊们上街头来,会偷偷在桌底下吃呢。”
“噫。”向海恩大惊失色,从桌底下爬出来。
“今晚上点好蜡烛,他们才能找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