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连“一小步”也没迈出去。
一沓信封别在向海恩裤腰上,凉凉的,贴着肚皮。衣服盖下来,毫无破绽。
黎斯让他把盒藏起,不许弄丢,他却抽了几封放身上,心里总有那么点“偷感”。于是念经似的自我洗脑。满足完好奇心一定还回去。
“恩弟。”
手肘被人捅了捅,差点碰到肚皮,他本能捂住。可不是开玩笑,几十年的老信封,纸皮薄如蝉蜕,可不能碰坏。
他一副刚刚梦醒的模样,黎斯捏捏他的耳朵:“师父问你话。”
向海恩抬起头来,黎斯的脸挡在面前,视线边角站着韩予。
风来叶动,巨大的树冠遮掩烈阳,洒下游弋的碎金。树下五个小孩盘腿排排坐,注视他们合力完成的“处女作”,被韩班主腰间的反光闪瞎了眼——那是一把戒尺,向海恩被闪得双目湿润。
师父问了什么话?他抓耳挠腮,半天憋不出一字。眼看师父怒气槽就快撑爆,黎斯忙灭火:“木偶是我和海恩到李家祠堂里捡的——谁做的?是蔡伯。”
韩予狐疑地盯视那小弟兄俩。只见小的那个以微不可见的小动作往后缩,大的那个笑靥如花,很配合地与他贴在一起。与树坛上两只午睡的猫一般。
韩予幽幽移开视线,上手摸木偶,自脑袋、衣袍,到手脚、武器……他神情如一,看不出爱嫌好孬。摸完了,缓慢点头。中元节的祭祀场,准了。
“就你们主演了。”韩予指着他们,“时间不充裕,这些天别偷懒,好好准备。”
向海恩开心地跳起来:“您也喜欢我们的创新吧?”
韩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向海恩笑容消失:“不是吗?那为什么……”
韩予不答他,反说:“时间不早,都回家吃午饭吧。向海恩留下。”
向海恩浑身一凛,大有被灭绝师太留堂的忐忑。他像个桩子杵在那,看着师父朝自己走来——时刻准备格挡。
韩予鬓上几颗汗珠,走到树坛边缘坐下,蒲扇上下摇晃,眼里并无严厉:“有话对我说吗?”
他愣了一下,看一眼肚皮,取出那沓信。
黄褐色纸皮,信封上标志性的红中条,龙飞凤舞的墨字朝向韩予:“您认识这个吗?”
蒲扇停顿,韩予盯住信封,十分意外的样子,细读上面的字。纸张太老了,他的眼睛也老了,只隐约读出“黎家兴吾友收启”,右边大约是地址,左边显然是银钱数目。
“中元节要烧掉的东西吗?”
“啊?”向海恩将信翻来覆去地看,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字迹,掀起封口,“为什么烧呀?”
“中元节祭祖,当然是烧给过世的收件人。不打算烧的,那是老人家的珍藏,小小年纪,放这东西在身上作甚?”
向海恩仿佛没听见后半句,拆开信纸,内容里遣词造句满是文言习惯,读不懂,仰着小脸追问:“写信烧?怎不祭拜的时候念词呀?”
“傻小子。”韩予用蒲扇轻敲小脑瓜,“这是几十年前的信,那时候战争,信路不通。邮局关门,连水客都忙着逃命呢。寄不出去,才留下来了。”
“水客?”
“送信的船夫。你们这一代拢共也不了解多少……不过,几十年前的,也不需知了,年轻人向前看。”
蒲扇让韩予的鬓发都颤起来,影子在他眉目间游。他眼看着前方,目不聚焦,心里大概看着“几十年前”呢。
向海恩浏览到信末,落款“黄鸿庄禀”,这是在蔡常、余保江等一众熟悉的名字里,唯一不认识的名字。
“您认识黄鸿庄吗?”他说。
“不认识。”
也对,韩班主到此地落户时,早已经不年轻了。
韩予不声不响地,蒲扇“呼噜”一下掉了个头,扇柄抽中小手:“黎家的东西,怎交你小子手上了?”
火辣辣的,小手承受了一道淡淡的红痕。向海恩抱住信件,后退一步,眼神躲闪着不敢看韩予,“黎……黎斯的东西,当然会在我手上呀。”
“经他同意了?”韩予眯起眼。
向海恩不语,头快埋进胸口。
“你与他形影不离,可知他即将初三中考,都在烦恼什么?”
这题他会,前阵子黎家父子还僵呢:“他想留咱们县里。”
“知道他为什么想留?”韩予瞥他的神情,好像认为他一个孥仔子想不到这层。
他的确答不上来。
几只雀儿扑棱棱落在树梢,枝叶沙沙的,啁啾响亮起伏,紧锣密鼓。和向海恩的小心脏一样。
他想那天黄昏,黎斯在江边说,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结婚,收几个徒弟,组一个草台班子,一生守着一台戏,也就这么过下去。
可田姨说了,黎斯是有本事的人,他学习好,回回在县里排得上前几,该要到外面去。
那他呢?
某一刻,向海恩脑海中打开了未来那扇门。他似乎不擅读书,也没什么“本事”,以后又会到哪里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