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桩一件件,黎斯清楚得很。
压手那回,确实是他勒人,但做梦的是向海恩。梦里喊爸,眼角湿漉漉的,他便让人枕肩窝上,哄人安稳。背心带事件,确实是向海恩做了噩梦扯的,说不许妈走,把外衫卸下挂衣架上,才信她不走。为了“检点”,黎斯试着脱一边,给人攥手里,向海恩神奇地睡踏实了。
其余时候,向海恩睡相还算乖巧——至少比醒着的时候乖巧多了。
黎斯叹口气,去洗了澡,缩起两腿上床。想到向海恩刚刚的委屈模样,笑了。
编借口骗人,是想下次还一起睡吧。心虚的机灵鬼。
三更天,外面有动静,向海恩还没睡着。
床头是红木窗棂,雕方圆格栅,夏天支高,挂一串灯笼,每夜听着虫鸣、风声、汛期的海潮声睡去。
今晚不同,那窗还对着西风巷的巷口——李氏宗祠。
三更半夜,忽然咕咚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紧接着有人喘气,气声夹在风里,浑浊得刺耳。
向海恩抱紧被子,大夏天,汗都是冷的。眼紧紧闭着,眉心微拧,喃喃数面包蟹。一只面包蟹、两只面包蟹……
整个青螺湾的海滩、海堤养殖场、近海加起来,都没有他失眠时数的螃蟹多。
倏尔又传来呜呜呜的哀泣,是小孩子在哭。向海恩忽然睁眼,不忍了,抱着小薄被子,匆匆跑到西南厢房。
叩叩叩。
黎斯迷迷糊糊中听到噪音,嗯了一声。
叩叩叩。
清醒了些,起身下床,门吱呀打开,门外一只圆墩墩的小猫瑟瑟发抖。他揉揉眼睛,哦,不是猫,是包在被子里的恩弟。
“有……有东西,外面有东西。”声音哑哑的,还打了个嗝,很委屈。
黎斯把他拉进来,关上门。向海恩爬上床就缩到边边角里去,只露张小脸。
“你干嘛呢?这多闷。”黎斯去拆他的被子,跟剥粽子一样。
向海恩没了被子作保护壳,就钻到黎斯身边,几乎脸贴脸地耳语,仿佛隔墙有鬼:“我听见声了,有东西。”
“什么东西?”
“有木头块砸地,还有喘气的人。这时候怎么有人喘气呢?”
黎斯眨了眨眼睛,想半天,说:“我也喘气。”
“……”向海恩不知接什么,气急败坏,伸手拍他。
黎斯往边一躲:“莫非你喜欢不喘气的?”
向海恩要抓狂,揪着黎斯的灰背心:“在祠堂那里呀,大半夜的。”
黎斯扒着窗棂,朝外望去。
房厝西向不容易看到祠堂,只见檐角夔龙叼一个红灯笼,殷红的光隐约闪动,映得龙脸凶神恶煞。不多时,有人说话。声音太小,听不清内容,混进风声里像呜呜的鬼哭。
黎斯起了兴头:“哎,不如我们去看看。”
向海恩小脸煞白:“看什么?”
五分钟后,小哥俩穿着背心短裤,趿拉人字拖走在西风巷里。向海恩挂件一样抱住黎斯的腰,黎斯紧搂他,眼神却黏着祠堂门口。
“靠,为什么我也要来呀。”向海恩学着□□杉的口癖,恨恨地说。
“看破无毒。看清楚什么东西发出声音,今后你就不怕了。这是为了你好。”站在祠堂前,黎斯眼里都要冒光了。
向海恩心里一呸,明明是你想看鬼是长贞子那样,还是黑白无常那样,还是旱魃那样……
推开朽木门,烟尘四散。两人咳了好几声。
这祠堂得有一年无人打理,地板一踩一个灰尘印,房梁上挂了蜘蛛网,窗台落满烟灰。香炉里香已燃尽,只剩密密麻麻的檀香柄。供桌上粘几滩红蜡,没有红烛。
然而灵牌前闪过一缕红光。
向海恩大叫,脸埋在黎斯身上。
这难得一见的灵异光景,黎斯发出感叹:“是哪位飘零鬼在此显灵?可是姓李呀?”
“后生仔还留存在这块小微地方,可悲,可悲。”
哦?这鬼的方言挺地道?
“黎斯,黎斯,我们回去吧。”向海恩揪紧他衣服,小身子一颤一颤。
一只木偶倏然显现。月光森冷,裹挟尘埃映亮一张纹路扭曲的油彩脸,仿若阴曹地府牛头马面,向海恩差点吓哭。
“子孙无听祖宗劝,在这块,迟早要遭灾难。”
“不好意思,我们是人生体验派,灾难也是种体验。你是老祖宗,晓得这个道理不?”黎斯拍拍恩弟的背,“别怕,你抬头看看,那是什么?”
向海恩抽抽鼻子,眼泪花已经到眼角了,又拼命憋回去。抬头望,那木偶在光下,脸上花纹繁复,阴森可怖。
可他没移开眼——木偶脸上是黑白色间隔,涂得不大分明,不大利落。眉宇间几抹红纹蜿蜒点缀,斜飞、勾尾,英气勃发。
是武生脸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