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海恩!”
“啪”,他吓得松开橡皮筋,包着弹珠的纸猛飞了出去,窗外传来一声短促而惨绝人寰的“啊”!
弹弓又滚到了脚边。
“你在做什么?”
师太快步走来。向海恩耸着肩,心想这下完蛋,拖堂是不会拖堂,但他要被留堂背书了。
黎斯这个笨蛋!
“会默写了吗?”师太把手上的旧书往他头上甩,“放学到我办公室来。”
全班欢呼着交默写,从教室里鱼贯而出,他只能拿着课本——站在教室门口,倚着砖墙,被灭绝师太看着背诗。
回头一看,黎斯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塘泽小学的校长。
这校长人称“鬼上身”,只因他迷信,什么都信。每逢全县统一考试,他考前不监督课堂,不发表动员讲话,却去山上的庙里求几十次签。为何几十次呢?他的迷信是有条件的,只信上上签。然而众所周知,他手气不好……
这位校长刚从县里开完会回来,经过此地,忽觉荒草地里有黑影闪过,心想大白天的这儿也没人,该不是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吧。
下一秒肥臀一抽,被一颗包上纸的弹珠打得生疼,惨叫一声。莫名其妙地把东西捡起来。
左右观望一下——这儿僻静,左右没人来,屋里学生也都乖。刚想把晦气东西扔了,出于好奇把纸拆出来一看:
我看见你了。
眼睛倏地睁大。
……
背完时已经黄昏了。
夕阳被校门口的芒果树枝叶碎成金砂,洒在他身上,把他映作一尾海斑鱼,小书包如鱼尾一甩,小身影窜出学校。
快六点了,他要迟到了。
他爱迟到,尤其是上学,但唱戏是不迟到的。他恨不得早一点到镇里中心广场那棵千年老巨榕下,到戏台边上,听奏乐,飚练嗓子。木偶他还学不得,手小,气力也小。
今天是他在木偶戏班第一个正式场。就算是旦角和音,只唱其中部分,他也和扮主角一般,天天气沉丹田对着大榕树嗷嗷练习。
小脚丫子哒哒哒踩着青石板路奔跑,鸟儿一样轻,布书包飞起来,撩得家户门前的大红灯笼飘荡。
绕过灰瓦红梁,抬头有窗棂檐雕。他钻过电线上垂落的汗衫,迎面一辆板材车载着煤气罐下坡。他侧身一躲,险些碰翻哔啵燃烧的纸钱盆。
塘泽是个古镇,这儿人住的多是明清时期留下的古厝。四折花梨木门入户,窗棂雕六角,梁柱刻鱼虫花鸟、戏文典籍。富人家常住“驷马拖车”的三进大宅,寻常人家有“四点金”、“下山虎”一类四方宅院。厝角头以金木水火土五行纹状雕筑、彩绘,檐下以石头雕鳌鱼、夔龙、花笼……
前人遗留工艺彰显着当年的雍容华贵。用戏班主的话说,那是迟暮美人的风韵。
“哎恩弟,”长街里一声唤——喊他的是邻居安姨,开口就是标准方言,“昨夜去哪块啦?你阿嫲寻你哦。”
“免担心啦,安姨,伊知我在哪。”
昨晚决定继续不搭理黎斯后,自己气呼呼地跑去青螺湾浅滩的小渔船上,睡了一宿。海边的小孩,最爱被海浪晃着睡。于是到上课,小脑袋晕乎乎满是潮声,也就睡了。
姥姥了解他,很少管。
“恩弟早啊,”这次又是邻居刚刚古稀的大爷,“最近还唱旦吗?”
“今天广场有演出,蔡伯记得来!”
“下回下回,阿伯给你们戏班雕木偶哈。”
每跑过一户人家,他便尖声跟院前打扫的主人打声招呼。跑得太急,又东张西望,一辆自行车叮铃铃险些撞上。人车同时刹住,他冲车主的臭脸摆出明媚的笑容,说“打扰了,打扰了”,撒开脚丫子又飞跑起来。
晚霞游天,中心广场穿了一层暖黄色的薄纱。光在巨榕的枝叶里跳跃,夏日熏风拂来,树影摇曳。
树荫下是木偶戏台。
李渔欢,那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就在树荫下。向海恩最崇拜这位男旦演员了。教男旦的师傅下海后,就数他最本事。《四郎探母》的铁镜公主是他拿手角。班主说,他那是男女兼容、刚柔并济的天籁。
向海恩那会儿半懂不懂,却很赞同,啄米般点着小脑袋。
巨榕下,演员们在练习操纵木偶。手持铁杆,云袖哗啦啦,空中划过半圈,丝丝薄纱映着黄昏天,几个人配合开嗓。
李渔欢仍躺树坛边,翘着脚,摇摇扇子。
向海恩脖子都要扯长了,也不见李大哥起身开嗓。
“嘿!”
肩膀突然被人偷袭,向海恩魂都要出窍。一转身,发现是“仇人”,嘴就扁下去了,哼哼着扭开头,还要往旁边挪挪位,离他远点儿。
黎斯心想,恩弟给自己让座呢,高高兴兴就挨着坐下了。今天正式演出,班主不看着他们练嗓、练木偶,到台前充当观众,过一回看戏的瘾。
向海恩就是这么想的。
黎斯碰碰他:“哎,一会儿开演,我们得上一边去。”
向海恩扫视四周,觉得奇怪。换以往演木偶,一帮大小孩子提早到场,聚在那四尺高台前,不摸上一摸都不愿回去。老人摇着蒲扇散步,经过就听会儿好嗓。
后来不一样了,进城的多了,听戏的就少了。可人再怎么少,也不至于除了戏班,无一人到场。
“都没人,难道唱给鬼听?”
长街尽头余晖漫漫,每个人脸上蒙了层灿烂的光。风过榕树,巨大的树冠沙沙作响。扬琴、二弦、椰胡悠扬婉转,和着咿咿呀呀的练腔。
“就是唱给鬼听。”黎斯说,“班主说这个月起不走艺术场了。今天,是唱丧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