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说定了。”燕岚伸出小指,勾在她右手小拇指上,“咱们拉勾,你得教我一辈子,少说还有八九十年,骗人是小狗。”
洛闻音仰面躺在矮榻上,枕着胳膊笑:“八九十年,我都头发全白,牙齿掉光了,没准什么都不记得了。”
燕岚挨着她身侧躺下,侧眸看过去:“你要记着今晚的话,和我共白头。”
眸光交缠,她们沾着彼此的温度,亲昵地磨蹭着,洛闻音陷入其中,在欢愉里忘掉病痛,回应着那个霸道的吻。
黎明时柳映真探头,见两人相拥而眠。
临近辰时,燕岚再次醒来,看着臂弯里还在熟睡的洛闻音。
美人乌发半遮面,眼角还带点余红,卧病多日,让她更显苍白,像块易碎的美玉。可一旦走出昭澜院,这种美就会被血和火淬炼出的冰冷掩去。
平日里衣冠整肃,端坐高殿的,是令三军臣服,令四方敬畏的统帅。只有回到榻间,共枕而眠的,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阿音。
晨光透入,生出暖意,燕岚躺得出汗,掀开被角探出半个身子,留心听着楼下的动静。
身侧传来声响,她凑过去,拨开洛闻音脸上的发丝,凑近时,听到不太清晰的呢喃:“阿......娘.......”
洛闻音困在白骨堆里,血污中倒映出母亲的脸。洛宓浓妆艳抹,带着酒气从席间下来,她似乎心情不好,把宫女赶出殿外,掐着小孩的脖子,凄厉喊道:“孽种,你这个孽种!”
她醉得不轻,脚下没站稳,小孩被甩了出去,后肩磕在桌角上。七八岁的孩子疼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叫出声。深夜里刘玚来探望洛宓,看到躲在墙角哭泣的小孩,将她带回垂拱殿,并给了一罐糖。
天亮了,小孩溜回关辰殿,见洛宓坐在亭子里抚琴,她端着糖罐站一旁。朝露沾湿衣裳,琴声停止,洛宓招手让她过去,夺走糖罐,一遍又一遍责问:“你为什么是我的孩子?”
糖罐摔坏,糖果滚落,小孩没有哭,朝洛宓张开双臂。
指尖一碰,凤袍碎裂成灰,鲜活的生命化作尸骸。小孩捡起颗糖放嘴里,在殿宇外看到长大后的自己。
红衣艳艳的女子打马跑过,撞碎白骨,养起马鞭冲她笑:“小孩,回去吧。”
小孩释然一笑,像捧沙一样被风吹散。洛闻音睁开眼,还没开口,先咳嗽起来。
燕岚倒出暖壶里的热水,吹凉后递过去:“魇住了吗?我叫了你好半晌。”
温水过喉,洛闻音压下咳意:“没魇住,只是做了个梦。”
她的梦里向来没好事,燕岚正要说什么,在楼下对着佛像枯坐半宿的柳映真上来,打着哈欠:“行念师太来了,在佛堂诵经。”
*
佛堂里檀香袅绕,行念师太静坐禅床,右手敲木鱼,左手转念珠,正诵念一卷经文。
金素钏相随而来,手持三炷香,面向佛像三拜,把香插在香炉中间。
她在悼念宁远清。
宫变过去一月,每当回想起那夜情景,洛闻音就心生隐痛。她不信佛,只为逝者点上一炷香。
“阿弥陀佛。”行念诵完经文,双手合十,“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殿下少时历经生死,何必囹圄于苦海?”
洛闻音道:“我毕竟是个俗人。”
她叩开墙上暗格,扭动机关,打开佛像后的推门,挽起燕岚的手臂,抬手青师太入内。此门一开,柳映真便已明了,拉着金素钏退出佛堂守在殿前,不愿进去打扰。
里面是一间供奉室,前后不过十步,不设桌椅,只在地上放几个蒲团。正对推门那面墙被幕布遮住,幕布下有张木桌,桌上放一把伏羲式古琴,两侧各点一只白烛。石桌右侧的三层木架上,叠有两红蓝相间、金线滚边的锦缎常服。
“这些是从关辰殿搬回来的,以前夜里睡不着,我就来这里坐着。”洛闻音扯下幕布,坐在蒲团上,“师太和母亲是故交,有什么想要带走的吗?”
三尺来高的画像现出,那女子眉若柳叶,眼若桃花,唇若含丹,单手抱琴翩然起舞,简单几笔勾勒,依然能看出绝色。
燕岚看向烛光下的洛闻音。
她今日罕见地着一袭白衣,腰系月白宫绦,以玉簪半束发,不施粉黛,衬得眉眼间多出几分清丽。乍一对比,和画中的洛宓果然有九分相似,只是她们的底色截然不同。
琴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行念抚过琴弦:“此琴价值万金,殿下为何不留下?”
“人都没了,没什么可留下的。”洛闻音看着画像,“从今以后,这间供奉室不复存在,这些东西都要烧掉,我和母亲,也该放过彼此了。”
行念拨动念珠:“血缘之亲,割舍不断,当初娘娘留下了殿下,今日殿下何故如此?”
当年,她听到洛宓在佛前的泣诉,皇帝最爱的女人,不求诞下皇嗣,只问是否该留下腹中胎儿。
行念道:“殿下幼时体弱,娘娘怕宫中有人对你不利,带你来此调养,其实娘娘心底始终念着你。”
洛闻音抓着燕岚的手起身,抬手时露出腕间平安扣:“师太说我不必囹圄于苦海,是时候该放下了。”
行念注意到玉扣,觉得她与上次相见时不同,便问:“殿下心境可有改变?”
“变与不变,我都是我。”洛闻音眼中跳跃着火光,白烛燃烧,像那一去不回的时光,“七年前,我以为自己会死在马鸣关,是宁远清把我从死人堆里刨了出来,三年前,我志得意满,却差点因一支暗箭、一杯毒酒而丧命。敌人,朋友都想要我死,于是我认命了,但命运却要我活着,断了退路把我推到这里。”
窸窣的摩擦声还在响,行念敛眸不语。
燕岚不觉握紧掌中冰凉的手,隐约感觉到什么。
白烛燃尽,洛闻音挑落画像,走出佛堂,望向一里之隔的皇宫:“东隅迟早要成安国军的马场,但我还会回到这里,白骨樊笼困不住我,总有一日,我要登那高台,要他们血债血偿。”
她托起燕岚的手指向章台:“燕岚,我要留下来。”
无论是洛闻音还是刘娴昭,都只是留在史册上的名字,而坐在那里的人生杀予夺,是君王。
行念虽不在庙堂,却深知朝中事,黄彦锡昨日入府,是在求死。
她在门前叫住洛闻音,敲响木鱼,话音在间隙落下:“贫尼有一言,水至清则无鱼,殿下登临绝顶,当心浮云蔽目。”
洛闻音颔首:“不拨开浮云,我不登绝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