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去之后,注意言辞。”
程叔恢复枯槁的沉静,冷淡提醒。
话落,沈翎羽嗯了一声,朝病房走去,推门而入,只留了一个与程霖毫不相干的背影给他。
咔嚓——
白色的房门隔绝了一切,病房关押着衰竭的生命与低压的灵魂,远比医院本身要死气沉沉。
沈翎羽走到沈培泽床边,从进来开始就没有看过沈培泽一眼,不知道他现在有多憔悴,也不知道他身上连接着多少线和管,连他现在是睡是醒都不知道,只是无声站在原地,如同一个不愿直视审判者的囚徒站在草堆里,麻木桎梏于木棍,等待着烈火的吞噬。
空气死了一般寂静,只有仪器的滴答,证明生命的存在。
很多人竭尽一生都在执着这一声滴答,主动将人与人的联系缠绕全身,渴求另一头不厌其烦的回应,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自己的活,可人不是机器,无法精准测量人的价值,也无法精准回复感情的意义。
“翎羽。”
还是沈培泽先开了口,声音比枯死的树枝还要脆弱。
沈翎羽皱了皱眉,他很讨厌别人这样叫自己,只有南挽诚可以成为是那个例外,也只有南挽诚的声音能覆盖这个亲昵背后每一次无用的哭泣。
【翎羽,你妈妈睡眠很差,不要打扰她休息】
【翎羽啊,如果当初没有出车祸,妈妈现在就能站在舞台上当一个闪闪发光的钢琴家了,你爸爸还没听过我弹琴呢……】
【翎羽,爸爸小时候也跟你一样贪玩,但你爷爷总不让,还把我养的小狗抓去吃了,你如果不听话,我就把你喜欢的玩具也扔了】
【翎羽,听话,我对你还没你爷爷对我严苛】
【翎羽啊,你真幸运,如果当年你爷爷也让我学小提琴和马术就好了】
【翎羽啊,希望你要健健康康长大】
【翎羽,我好累,你自己玩好吗?】
【翎羽,这架钢琴520w呢,是妈妈送给你的礼物,这样也算是让它代替爸爸妈妈陪着你吧】
【翎羽别闹,你妈妈很累,这么大了还要人抱吗?】
【翎羽,不要调皮,你以后会感谢爸爸妈妈的】
【翎羽,爸爸妈妈要出差了,你在家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抱歉啊翎羽,这个蛋糕是林姨给自己女儿的除夕礼物,她还没你大,我今年不能陪你了呀】
……
爱哭的孩子没有糖吃,被爱的孩子不伸手也可以拥有小蛋糕。
沈培泽停顿了好久,似乎是在等待一个回答,哪怕是一句怒骂。
但没有,沈翎羽连一句纠正都没有。
“这几天跟柯芝去准备一下吧,都准备好了,只差你的部分了。”
沈培泽闭上眼,垂垂老矣,饱经沧桑,到头来他居然开始惘然自己的执着,他给自己找了很多放手的理由,可兜兜转转还是被血缘全部驳回,那毫无价值的自尊打败了所有反思,他不想从一无所有到一无所有。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来面对自己的错误,他不敢否定过去的抉择,那相当于否定了他的整个人生。
这段时间他想了很多,多到将自己漫长蹉跎的一生角角落落回顾了个遍,连带着记忆里黯淡的亡妻也在灰白里有了轮廓。
于是他更不敢睁眼直视自己的错了。
他想,泽水集团是他白手起家做起来的,这已经足够证明他的能力了,何必因为一个无所事事的小辈哭闹而质疑自己。
真是老糊涂了。
沈培泽顽固地哼笑一声,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心安理得。
“你别想着逃了,我选的路,就是最好的。”
“你要明白,不止舆论能吃人,人也爱吃人。”
“很多事情,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
“回去吧。”
或许沈培泽永远都不会意识到,他无法透支自己的时间为人生的缺憾与错误买单,所以一直在狡猾地偷走了后代的时间来填补缺漏。
正如他口中的,人也爱吃人。
沈翎羽从来不只是一个所谓的小辈,他是众多牺牲品的一个罢了,一个还清醒或者说还活着的牺牲品罢了。
回去的路上,沈翎羽就联系人将网上的热度压下来,同时买了少量澄清稿带动舆论趋势。语言是最狡猾的逻辑转译者,稻草人谬误稍稍发力,信息过滤,风向一瞬间向南挽诚倾倒。
但问题何止这一个,沈翎羽依然不知道怎么样跟南挽诚解释这场闹剧,解释他需要跟别人结婚,哪怕只是商业联姻。
他知道,南挽诚肯定会理解他,体谅他,甚至是安慰他,可他不想让南挽诚失望,他不想让南挽诚委曲求全,他想为南挽诚擦去眼泪,而不是成为南挽诚的眼泪。
可很多事,的确由不得他们想不想。
也许是心虚,他顺路带了一束蓝雪花,但糖是糖,痛是痛,不是吃了糖就代表受的伤能一笔带过,也不是给的糖就一定好吃。
小孩不懂这个道理只能默默忍耐父母的道德谬论,沈翎羽作为长大的小孩还不懂吗?
但他也别无他法。
爱意的赤忱注定容不下谎言的恶劣,他只能让南挽诚面对真相时尽量好受一点。
“我回来了……”
刚开门,他的踌躇就被拥抱稳固。
奇怪,他今天没有提前发消息告诉南挽诚什么时候回来。
直到怀里的颤抖代替不爱诉苦的南挽诚倾吐委屈痛苦,沈翎羽才意识到他可能已经一个人在门口等了很久。
“翎羽……”南挽诚埋进他的肩颈,他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连眼泪都流不出来。
齐雾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这场网暴的主使只能是沈培泽。
难道要跟自己的爱人说,你的爷爷亲手毁了我活着的精神支柱吗?他毁了我的隐私,毁了我的声誉,哪怕舆论趋势偏移,也只有原本就站在我这边的人相信我,互联网只会遗忘真相不会遗忘罪名,现在很多路人一提起我为纪念我们相遇而写的情书第一反应都是抄袭……
哪有作者撕得掉抄袭的标签?
这让他怎么开口?一旦开口这些苛责的箭头都只会自动指向沈翎羽,他知道沈翎羽光是面对沈培泽就已经很累。
沈培泽……沈培泽……
他真的想杀了沈培泽,又怕沈翎羽会害怕自己,怕沈翎羽会为沈培泽的死而难过。
南挽诚没有亲人,他不明白亲人之间的感情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尽管他不理解也不相信小说里孩子受了伤害依然会对三观、认知、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亲人心软这种情感,这种爱虚伪又勉强,可他也不敢赌自己对亲情的理解符合沈翎羽的三观,也不敢赌他杀了人还能和沈翎羽继续生活下去。
到头来,他和那些网友说的也没什么两样,他就是一个潜在罪犯。
“对不起。”
南挽诚松开了不知道何时攀附沈翎羽后颈悄悄收紧的手,没有哭,却如抽噎般呼吸着,抬起头来,笑容那么惝恍而苍白,却只花了几秒就勉强恢复了过往的淡然,他接过被压毁的蓝雪花,抚摸着沈翎羽的脸,反过来安慰。
“我只是……有点累了。翎羽,谢谢你的花,辛苦了,我们洗洗睡吧,床都铺好了。”
沈翎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残忍的真相,善意的谎言,在南挽诚用痛苦铺垫出来的爱面前,一切都只能缄默,默许私心与侥幸。
离真正结婚还有半年,半年内从沈培泽手中拿到掌权位,也许就不用增加南挽诚的一份痛苦了。
尽管这只是一个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