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宫里是少有人把我当公主看的,这些日子我早就知道了,离开东宫的范围,这座梁宫里的一切都不欢迎我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我出生时传开的那句话。
每当我走出东宫,路上遇到的宫人总会远远避开我,绿朱因此气恼,我说得个清净也好。
去往正德殿的路是陌生的,我从未走过,也不知道这条路走起来这么长,直到邻近正午,我才看到正德殿的殿门。
到了正德殿,吴公公不能再送我,用担忧的目光目送我,绿朱跟在我身后一路没说话,她也在为要见到梁王不安。
我问过她梁王长什么样,她说她也记不得了,她离宫时年纪和我一样大,只记得从前梁王一来未央宫中,宫里没人敢出声说话。
我因此猜测梁王是个严肃的皇帝。
我被正德殿的公公带到偏殿,正德殿的和公公告诉我,皇上正在用膳,让我在这里等。
我在偏殿的榻上坐下了,窗外是一池风荷,我探腰推开窗户,让水上的风能吹进来。
大约等了半个时辰,殿中来人传我觐见,我整理衣饰,跟随过来传召的公公过去。
外面日头正烈,庭院花木葳蕤,灼灼的暑气,殿里地砖却是凉的,踩在上面,凉意穿透我的鞋底,让我的脚微微发麻。
里面传来孩子的声音,我走过珠帘,桌上碗碟还未收,桌边坐着一位妇人,头梳堕马髻,珠钗斜插,手指逗弄着襁褓里的婴孩。
我疑心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目光一移,才看到边上正坐的华服男子。
我谨记吴公公说过的话,屈下膝盖,深深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天颜。
“拜见皇上,皇上万福金安。”
话一出口,和早上吴公公教我的两模两样。
不该这么说。
该怎么说来着?
没等我想明白,那人对我说:“过来,让朕看看你。”
我低头,小心地走过去,直到看见滚着金线的袍边。
“抬起头。”
那人说。
于是我抬头,看见当今天子的眼睛。
那是一双……有点老的眼睛,眼皮松弛,瞳孔里有浑浊的部分,我看不清,他平时是个威严的人吧,所以才在眉心攒下了几道深深的纹路。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他好久,直到他的手掌握上我的肩头。
“要叫父皇,知道吗?”
“哦,父皇。”
对了,我终于想起来了,吴公公教我的话就是让我叫父皇。
可我很难将这人和父亲联系在一起,我见过了死去的母亲,那父亲是什么东西?尤其当他身边坐着另一个美丽的女人。
“公主长大了。”
那个美丽的女人对我笑,我辨认出她笑容里的善意,也对她微微地笑,却不想那女人在看见我笑的瞬间突然红了眼睛。
襁褓里的孩子见母亲落泪,跟着啼哭起来,场面一时混乱,女人唤来乳母抱孩子出去哄。
孩子在那哭的时候,梁王闭眼捏着左手里的念珠,等乳母抱远孩子,室内终于安静下来,他才睁开眼睛,却是看着虚空的位置。
“爱妃此态何故?”
女人拿手帕拭泪,起身对梁王盈盈一礼:“臣妾见公主如见故人,忆起旧日与姐姐的姐妹情谊,一时情动,在皇上和公主面前失礼了。”
梁王闭眼长叹:“你受苦了,孩子。”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似乎我生的这张脸已经足够让人动容,贤贵妃说起我小时候的事,那是在我去昆仑之前,贤妃在我三岁那年刚入宫,一入宫便得了嫔位,母亲常带着我去她宫中走动,两人以姐妹相称,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贤妃叹道:“公主离宫时年纪那么小,如今也出落成大姑娘了。”
梁王眼微阖,拨弄念珠的拇指没停过。听到这话,他微微抬起下巴,像是在想什么。
“十六了吧?”
“是,”贤贵妃说,“太子殿下今岁生辰时还提过妹妹呢,皇上都忘了吗?”
“太子……”梁王偏头问,“太子今日在哪里?”
我答:“哥哥早晨去尚书省议事了。”
贤贵妃笑说:“太子殿下向来是勤于政务的。”
梁王也笑微微的:“说起来倒是朕偷懒了。”
贤贵妃说:“皇上您开了一朝盛世,才有现如今百姓的安生日子,太子替您忙的是人间事,您修的是大功德。”
梁王这才开怀,喟叹道:“知我者,非爱妃莫属。”
两位一唱一和,好似神仙眷侣,我站在边上,瞥见贤贵妃淡红罩裙上的花样,像芍药,又像牡丹。
此时乳母将孩子抱了进来,贤贵妃抱着孩子要我去看,我看孩子一张粉面,黑漆漆的眼睛滴溜溜看着我,不禁问:“是女孩?”
贤贵妃说:“叫艾儿,是春日里出生的。艾儿的姐姐回来了,这下可高兴了。”
正午偏斜,我两手交握着离开了正德殿。
走在路上,我不断想起捏着念珠的那只手,那只天底下最尊贵的手没有一点茧子,软得像一团泥。
皇帝的手都是这样吗?
看起来干净柔和,却轻易拨动这天下的风云。
停下脚步,我抬头望向这片天,今日天气十分好,朱墙映着碧空,偶有孤云,在梁宫里落下阴影。
是这样吗?
世间会因这样一只手而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