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如刺目裂空的霹雳天雷,霎时就把她击碎迸裂。
太后双腿顿时一软,双手骤松,跌坐在了地上。
景怀桑脚步向后挪去,像是不愿捱到太后华贵的锦服。他向侧一偏,接着两手拿起这尊寒净的白玉如意来。
“他是凰安愔华的遗孤,原该坐在神族至高之位,成新一任凰安王。”
他手中玉如意触肌升温,玉身本身并不沉重,反是比起世间所有的羊脂玉石要更为轻盈。
可掌内沉甸的分量如沙粒一样向下沉坠,触觉愈是温润,就愈是靠近素昔不见边际的血河。
如今他再一次将之握在掌中,却仍不比那一夜亲手挖下她的玉骨要好受多少。
“老臣为您屠尽凰安全族,布整襄国暗贩硝雷,引发山火,掩盖杀戮的真凶。”景怀桑一句句道出唯有他与太后知晓的一段过去。
“可惜了先帝,临死前才知晓杀害他心爱之人的,是原先枕边人,与我这重臣宰相。”他嘴上叹慰着可惜,眸底恣睢的谑笑却不见一丝一毫淡去。
太后此时浑身尽失力气,曾束缚着她的怨憎与仇恨的过往,再度化成烈毒的沼气与瘴霾,把她密不透风地层层包围,连喘息都变得无比艰难。
而此时,白玉如意幽静地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檀香,清冷微苦的氤氲穿过宫殿内阵阵熏烧的浓香,仿佛一株孤立的枯枝不忌寒风厚雪,屹立地开出一朵渺小却灼艳的花苞来。
景怀桑轻嗅这抹熟悉的气息,时光又像回溯到二十年前的暮辉光景。
——彼时,他身为宰相,却未有当朝三势的崛立。彼时,太后身怀六甲,失宠于东宫。
赫连皇族自先帝驾崩前,承圣族庇佑之仪,遂使大尚国得天独厚,国祚绵延。
皇族倚仗凰安神族祀祝,百载以来,江山稳固,基业不倾。
凰安神族隐于尘世,其族人天姿卓然,生而心璧凝玉,骨蕴灵辉。能护帝脉不衰,佑皇统不绝。
每逢岁首初雪,凰安神族尊位之王率族人亲临皇都,登帝祀高台,焚香祈愿,祭舞苍穹,以奉天命。
然而,今代凰安王体弱多病,自为先帝疗治征战旧疾后,元气渐衰,终至沉疴难起。
自此,祭舞之仪遂由其唯一正妻——凰安族神女,凰安愔华代行。
凰安愔华冷情孤高,却生得倾世绝艳。先帝方初见其附神族面具的舞姿,就为其风华所惑,渐至痴狂。
及至,后来得知凰安王已入弥留,不惜废黜李氏皇后,以迎娶凰安愔华为大尚国新后,欲以江山相许。
只可惜,凰安愔华身为神女,自当慧极近妖。从先帝对她倾心之瞬,就已然恍若谙尽天机。
那时,她便知晓自身与凰安神族的命数沉浮,生死荣枯,皆难逃劫运。
“宰相大人,今后有劳。”凰安愔华向景怀桑垂首,行下一记大礼。
金灿神纹的面具掩于面上,却遮掩不住神女皓肤若雪的绝艳样貌。她美得全然不似凡间之物,连声音都如仙乐沉灵。
景怀桑目光深沉地凝望住眼前之人,良久后,开口道:“离开神族,我可保你一世无忧。”
凰安愔华听罢便笑了,清幽的嗓音婉转动听,却能在滴水间悄无声息地将人冻入冰窖。
“宰相大人所言甚是有趣,您一生风雨飘摇,何曾得天之厚运,保我安宁?”
这话讽刺意味甚深,然而景怀桑却未显现出半刻不悦,他依旧凝神注视着凰安愔华,进而郑重道:“我若不保你,你难逃一死。”
“死。”凰安愔华复述他话中这个字,接着淡然地轻声问:“死,又如何?”
她回望景怀桑,一双妖异而金色的瞳眸在面具下穿透过人心,直击魂魄。
仅有一瞬,景怀桑感到自己全身都僵直冷硬起来。
凰安愔华宁静的眼眸不带一分波动,犹如一口优美则不见底渊潭,却让人在初现的美景下越望之而越发恐惧。
片时,凰安愔华微微颔首,道:“愔华怀罪,谢过宰相大人的好意了。”
景怀桑沉凝睹视于她,欲从这般波澜不惊的神态里看出哪怕一丝的缝隙。
只是,他还是连残叶片影都未能捕捉到。
“你既不怕死,又何必在乎自己的孩子?”俄而,景怀桑问她。
凰安愔华闻言,竟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想,“是啊…”她沉吟。
夕日斜晖落在她刻满纹路的面具上,金丝繁杂流苏点缀于玄棕色的发间,神族独有的莲花长辫从她的颈肩一直垂落于腰身。
半晌,银铃之音再响起。
“既知身是梦,一任事如尘。”她低诵道。
凰安愔华露出莞尔一笑,盛世容颜灵动得连天边霞云都退却了固有的色彩。
”可这世上诸多怨与罪,有如枝芽拔起槐树,即便是梦,也自有定数。”
最后,凰安愔华俯瞰的眼神仿若藏起一道寥然而又孤独的悯望。
“……宰相大人,我将在梦中等你。”
……
这个梦,静得连稚子的啼哭都悲戚无声。犹如莲花不着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景怀桑短暂沉凝往事,继之在太后兀自站起身之前,遽然松开了手。
只看,他手中尚拿着白玉如意,旋即,这尊玉如意就向地面落去。
“啪”的一声,瞬息摔碎成满地如霜的玉片。
景怀桑收回思绪,冷眼打量着凄黯月影下,状似雪莲花瓣般的碎玉。
——瞧,你的玉骨也不过一摔即碎。
他不由于心底落寞冷嘲道。
凰安愔华。
可怜你的孩子,不是凰安甯,而是景玉甯。
……他与你同样,皆是这般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