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茶,吃完了点心,小百合和陶菁从柳掌柜的茶馆里出来。
整条街依然是那么的繁华,每个店铺的装修依然是那么的新潮和雅致。有行人来来去去,不时在橱窗前驻足,岁月静好。
已经到了该去舞厅点卯的时候,可小百合却觉得浑身都提不起劲来。
她跟着陶菁走了两步,最终决定让她帮自己在张大班那里打声招呼,请一天假。等陶菁坐着黄包车离开,她才慢慢折返回来,回到那家曾是楚艳雪成衣铺的咖啡馆。
直到这时,她才发觉,那店门前依然残留着擦不去的红漆的颜色。
“当楚艳雪在门口一次又一次地清理这漆时,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小百合想,“周围的人会偷偷探出头来看她吗?”
小百合在原地伫立了一阵,不多时,察觉店主在屋里注意到了她,便动身离开了。
她不想去舞厅,也不想回家,只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了不知多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双腿发沉,走不动了,这才停住脚步,拦了一辆车回家。
回到家中时夕阳已经西下,只剩一线微光。小百合不想开灯,就着那一线微光轻轻拧开收音机,而后拖着疲惫的身体爬到床上,抱起膝盖。
单调的沙沙声在不大的屋子里回荡,小百合默默地听着。
仿佛过了一整晚,又仿佛仅仅过了一瞬间,天彻底地黑了。
在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朦胧中,小百合突然听到了陆遥的声音,模模糊糊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小百合,小百合,是你吗?”
起初,她以为是她在做梦,陆遥正从梦中对她说话。然而,下一刻,小百合身子一歪,骤然清醒了过来。
收音机里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清晰:“小百合,你在吗?”
小百合猛然爬起,跳下床,冲到桌前:“我在!”
收音机另一头的陆遥好像顿时松了一口气,笑道:“太好了,你在啊!我还以为我的通讯器又出了什么别的问题呢!”
小百合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她想笑一笑,却没能笑出来,道:“没有。就是我!”话说出口,突觉自己的声音似乎太过苦涩,又清了清嗓子道,“抱歉,我刚才有点走神,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陆遥立刻觉察道:“你那边几点了?是不是该睡觉了?”
小百合道:“没有。还早。我还一点都不困呢。”
陆遥听出她在说谎,但没有戳穿,只道:“是吗?”
“是啊!”小百合道。她沉默了片刻,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怎么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我还以为再也听不到你的声音了呢。”
陆遥道:“已经过了很久了吗?抱歉,我这些天一直在忙。”
小百合低声道:“是啊。离我们上次说话,都过去四个多月了!我每天晚上一回来就打开收音机,可你一直都没有出现。”
陆遥微微一挑眉。她是有几天没有与小百合通过话了,可按照之前她计算出来的大致的时间流速比率来看,也不应该过了这么久。
莫非,她们两边的时间流速差在加大?
“抱歉……”陆遥道,除了这两个字,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即便她有这个心思,陆遥也没法对小百合做出任何未来的保证。
她只得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道:“所以,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有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吗?”
小百合无声地笑了笑,道:“嗯。有的。我该从哪说起呢……”
而后,她娓娓地对陆遥道出了她这几个月的种种经历。
从张继显提议让她去演戏,到她在逸园里的所见所闻,到孙老三为了寻她而不幸被打,差点丧命的遭遇。从她与张继显分道扬镳的决心,到她开家小店的念想,再到楚艳雪遭受的欺压和她无奈的结局。
小百合一字一句地说,陆遥便静静地听着。
她的心绪随着小百合的讲述而不断起伏,越发震动。
“所以,就是这样了。她把店关了,去投奔她的哥哥了。或许这也是她应得的吧。给人做姨太太,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说完最后一个字,小百合呼出一口气,仿佛终于摆脱了一份重担,整个人都虚脱了几分。
然而,紧接着,某种更激烈的情绪从她的心底浮现了出来。
她忍了又忍,终究耐不住道:“可是,阿遥,凭什么呢?难道是她想做姨太太的吗?难道是她想做舞女的吗?谁不想干干净净地赚来每一分钱,过上好日子呢?谁想承受那种的骂名,被人怀疑,被人轻贱,被人羞辱呢?”
“是,我们是东讨一口米,西讨一口饭地长大的。我们身上没有一分钱,一无所有,一文不名。所以我们就天生该去做舞女,该去拉车吗?所以我们就该去杀人放火,该去出卖自己,该去不择手段吗?”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送一辈子报纸,摆一辈子摊吗?那点钱连我自己都养不活,又怎么谈得上照顾别人,照顾我的弟弟妹妹们呢?我看到了一个机会,抓住了它,这有错吗?就因为这,我就该被人鄙夷吗?”
“如果我是一个男人,或许会有更多的机会。哪怕这机会是多么低微,我也可以像张继显一样去从军,去试着建功立业,或者去做学徒,去试着学一门手艺。可是,我不是啊!哪怕是去工厂,我也赚不到一个男人的钱。”
“阿遥,你说,我又能怎么办呢?”
“阿遥,你说人人平等。可是我在街上走啊走,抬起眼睛四处张望,为什么哪里都写满了上下尊卑,高低贵贱?”
“有钱有权的人躺在他们的钱上,那些钱还在不停地生小钱。他们手拉着手,指缝间都是细细的网,要网住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他们把别人当成可以随时踩扁、碾死的虫子,当成可以用完就丢,坏掉就换的物件,而那些人却没有办法,只能任由他们骑在自己的头顶肆意地作践。”
“阿遥,你说我们每个人的人格和尊严都是平等的。这就是平等吗?这怎么叫平等呢?真的会有平等的那一天吗?”
“阿遥,你告诉我啊……”
她的质问是如此哀戚,陆遥的手不知不觉地攥了起来,攥成了拳。
她的心砰砰直跳,血液在她的血管里飞快地流转,让她头晕目眩,仿佛回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上失重机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