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若自甘做了这个筹码。
自这以后,“他认为,两两相抵,才能两两平衡。”李凌的话一点点刺入楼若的心防,他不觉得,眼前这个故作坚强的公主,能够再支撑下去。
但一切又再一次,出乎他的意料。
“这和李公子深夜来燕云城,有什么关系吗?”楼若仿若未闻地开口,眼神中连一丝该有的惊讶也没有。
她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上下扫视过后,轻飘飘地道:“你在怕他?怕他夺走你渴望拥有的一切,包括那少的可怜的父爱吗?怕他成为这天下的君主,而将你狠狠踩死在脚下吗?”
“李公子,今日你同我讲这样一件秘辛,我投桃报李,也同你讲清楚一件事。”
她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不是所有人,都同你一样。至少楼清邰他不是。”
寒风之间,楼若的话自此像一根刺一样牢牢扎进了李凌的心中。
他难得展露出一丝彷徨,哪怕嘴上并不肯承认,“公主殿下是在说笑吗?我李凌所求,只会自己去抢。”
“畏惧他人,不等同于在祈求他人施舍吗?”
他不自觉转过了身,迎着凛冽的风,说出了此行真正的目的,“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
那一夜李凌此生都不会忘记。
他告诉楼若,“或许殿下说得对,我是怕楼清邰。可我这个人心中若有惧怕之人、惧怕之物,只会趁早毁了他。”
“而绝非忍让、后退。”
如今这天下,让他心生忧惧的,恐怕就剩下与他相隔千里的楼清邰。如楼若所说,他怕他。怕他成为他不得不面对的仇敌,怕他们那位父亲因此,将那一点施舍给他的,少得可怜的爱怜,从他身上尽数抽离。
天下人都会拥护他。
只有他李凌觉得恶心至极,楼清邰得到的一切,不都是因为那个死去的常氏吗。
天下至高位上坐着的那两人,都曾是她的裙下臣。她的孩子,自然也就成为了他们捧在手中的至宝。
这样得来的太子之位,这样得来的天下共主。
他李凌凭什么屈服。
一片乱麻的时局之下,他自然要做那个拨乱反正之人。眼前的楼若,是他不得不利用的棋子,“他既非殿下至亲,殿下何不与我联手……”
只是他的话终究没能说完。
楼若便很快打断了,“至亲?难道只有血脉相连,才算得上至亲吗?”
她的反问,在李凌听来,像极了嘲讽。
血脉相连又如何?他和座上那位血脉相连,可他们之间,哪有一点至亲至爱的样子。
李凌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竟会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到头来,只觉得可笑至极。
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公主殿下,若有朝一日,你的至亲杀死你视若珍宝的一切,到那时,你还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吗?还会毫不犹豫站在他的身边吗?”
隔着茫茫岁月,李凌此时此刻的发问无疑是振聋发聩的。
因为在楼若眼中,这不是一次假设,更不是未来的可能性。
她曾真切地经历过锦绣十六年,真切地经历她的至亲、她的皇兄,在一个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午后,杀死了她视若珍宝的一切,将她也差点困死在那场无休无止的噩梦之中。
楼若看得清鲜血、看得清泪水。
那迷蒙的幻境曾是她真切的经历。
她不自觉闭紧了双眼,试图驱散眼前的一片猩红。可越是逃避,那些痛苦的回忆越是距她愈来愈近。
直到后退时撞进一双强有力的臂弯之中,直到她又听见熟悉的呢喃声,“阿若……”
近在咫尺的温暖终于将她拉了回来。
那一瞬,何止是片刻的恍惚。看着眼前沈弃的面庞,她平白生出些委屈,眼眶里蓄满的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滴落下来。
滴落在沈弃的衣袍上。
他的心在颤抖。
可是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扶着她的身躯,扶着她摇摇欲坠的发髻和支离破碎的心。
楼若良久才反应过来。
她强撑着抬起头,像是赌气般地开口,声音之中带着从没有过的怨恨,“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我?”
连她自己,也在无意识地逼迫自己。
逼自己做出致命的选择。
*
一夜无眠。
楼若顶着通红的双眼再见到沈弃时,他无故换了一身衣袍。墨黑色,黑得发冷。
她轻微颤了一颤,想起昨夜的事。
扭捏地开口,“昨夜是我情绪太激动了。”
她的脾气一上来,扭头便走。留沈弃一人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怕还是要应付李凌这个人。
沈弃身份本该保密,昨夜她那样一闹,怕是不好收场。
可此时此刻,眼前人却并未多说些什么,只道:“无碍。”
楼若好奇,“昨夜我走后,发生什么了?”
此问不得不勾起沈弃的回忆。昨夜楼若走后,他本想追上去,但不料她关了房门。
无奈之下只得与李凌说了几句话。
李凌此前的不安像是随着楼若离去一同,尽数随风消散了。看着沈弃,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沈公子这是……公主殿下的……?”
他不说,他也该明白。
沈弃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说是面首,楼若其实并未给他什么名分;说不是,可此行又是他死乞白赖地跟上来的。
他不想同李凌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生硬地转问他:“燕云城是我朝疆土,李公子擅自入城,怕是有心要搅得这天下不安啊?”
字字句句都夹枪带棒。
可沈弃不料李凌是个不太要脸面之人,面上功夫他最不爱做。行事作风,几乎是能撕破了脸便撕破了脸,处处结仇。
到头来,还觉得这是在让人人忌惮他。
他毫不羞愧,“我确有此心啊。沈公子既看出来了,其实也算是件好事,不若帮帮我?”
沈弃不知他葫芦里卖的哪门子药,便接了他的话茬,“如何帮?我为何要帮你?”
“为何帮?这沈公子竟想不明白吗?”
他嘴角又微微上扬,“难道沈公子,真想看着公主殿下走上和亲这条路吗?在燕云城,还有可以回头的机会。”
“一旦到了燕云十六州内,我父亲,不会再放过她。说是和亲,实际上,不亚于圈禁。连我这样从前与她素未谋面的人,都因心中的良善而于心不忍,难道沈公子忍心吗?”
李凌就站在沈弃的面前,他每说一句,他都能感觉得到眼前人攥着的双拳又紧一分。
沈弃不忍心。
哪怕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缺点也无济于事。他根本无法遮掩自己的神态和言行,在李凌的引导下,他迟早会说出那句藏在心中的话。
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不忍心。”
他不愿意她去受苦。
李凌笑了,“是啊。所以沈公子,我们,是统一战线的。”
*
“沈弃……?”
思绪被唤回。楼若的声音响在耳畔,她问道:“你怎么了?”
他只有摇头,“没事。就是想起昨夜和李凌说的几句话,觉得此人心思颇深,不是个好对付的。”
万幸楼若没再追问什么,她点了点头,应和着,“此人的确不简单……”
一时之间,两人无话。
“殿下。”沈弃在静默时突然开口。
他想起昨夜楼若的异样,想起她扑簌而下的泪水,他犹豫着问出口:“殿下,你是不是和我一样,见过未来某个时候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