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和阿九在生活上达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阿九是幽灵,袁绍只能通过镜子或烛光这样的媒介看见她,但她是个守规矩的“人”,不会在袁绍翻阅书信时靠近,也尊重着袁绍的隐私,大多数时间都与他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这也是因为她的着装实在不太得体。
袁绍很少正眼看阿九也是这个原因,他实在无法想象会有女子将自己两条洁白的腿露在外面。
袁绍听从阿九的意见在三年丧期结束后又为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继父袁成补服丧三年,虽然艰苦但他多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而且,有阿九的身边陪着,他并不觉得无聊。
这样的想法在出现的瞬间他便感觉到不妙,他为什么会有这种念头?自己与那个女子从未正面交流过,既不能触碰也听不见声音,为什么不会觉得无聊?
袁绍脑海中所浮现出的是花霖九面对他时所展露出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流露出那种表情的花霖九,使袁绍确信了一件事。
——这个幽灵,她不大聪明。
不过这个想法他是绝对不会说出来,或者表现出来的。
守丧第五年的冬天,那年实在是太冷了。据说许多百姓都因严寒而死,袁绍想起袁氏的先人袁安,那时他还是个清贫书生,后来却成就了袁安卧雪的美谈。袁氏也是因此发迹。袁绍在心中打趣,自己如今的处境,倒是和那位先人无异。
他病了,因为寒气的侵袭,他只能无力地躺在床上,试图用意志来抵抗疾病,但并没有什么成效。
其实袁绍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这几年他的日子太苦,身体里早就积累了诸多隐患,这场急病不过是身体终于崩溃的显露。他甚至生出了自己也许会死的悲观念头,因为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
他居然看到了阿九。
没有依靠镜子,也并非是黑黢黢的影子。名为阿九的女子就站在他的面前,她的手心冰凉,贴在自己的额头上却仿若一汪清泉,浇灌了他干涸的意识。朦朦胧胧之间,他看到阿九的衣着打扮与过去截然不同,俨然是一名裹着柔美裙裾、黑发如瀑的女郎。
袁绍并不确定自己眼前的景象是否真实,他情不自禁地问:“是……阿九吗?”
他看见阿九露出了惊诧的神色,然后她又自言自语说着什么。袁绍听不清,甚至连视线都逐渐模糊起来。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他感受到自己的手被一股柔软的暖意包裹。
好温暖。
好温柔。
仿佛在一点点地被吞没,又好似被羽毛轻轻托住似的,袁绍总觉得自己正在逐渐下沉,可是周身围绕的都是令他感到安心的气息。
明明是闭着眼睛,明明是在黑暗之中,可他又一次见到了那个与他外貌一致的人。
他说:“那个人类女孩,已经在开始干涉历史了呢。”
他说:“袁绍,当心一点,你的人生已经在被改变了。”
袁绍慢慢睁开了眼睛。
一张陌生的中年人面孔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里。在看见袁绍醒来的那一刻,那个人发出了欣喜的呼唤:
“姑娘,姑娘!袁公子醒了!”
姑娘?
袁绍视线移动,正对上表情转忧为喜的阿九。那不是幻觉,她的确正穿着素色的裾裙,和那些寻常女子并没有差别。
袁绍自然是惊讶的,但他不能在外人面前表露出来。他听着徐大夫的唠叨,回应得彬彬有礼,而就在他们将注意力重新转回阿九身上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奇怪,什么时候……
他正疑惑着,却察觉身边的徐大夫更加迷茫,于是只好干咳两声,给了个蹩脚却也无可指摘的理由圆了过去。
徐大夫不疑有他,却止不住自己的话痨。他说那位姑娘一看便是救人心切,全然顾不上自己的衣裙有没有脏污,发髻有没有散乱,她是当真在担心公子的。
徐大夫说话的语气就像一位和蔼的长辈,袁绍听着听着,心中的情绪愈发复杂了。
不过徐大夫忽然说,他也好奇,这么冷的天,那个姑娘穿这么单薄,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袁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撒谎称阿九是袁家的仆役,而她身上的裙子绝非冬天的打扮。徐大夫这是在告诉自己,那姑娘忠心护主,自己不能薄待了她。
这样的误会可真是太大了。袁绍刚想开口解释,却觉得喉咙间一阵发痒,他干咳了几声,徐大夫赶紧叫他先躺下不要着凉,自己为他煎副药再走。
但袁绍知道,阿九不是那样撒手不管的人。她一定又是像过去那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抹去了身影。
袁绍这样想着,心中顿时充满了无奈。他又能怎么向他人解释,“阿九”的存在呢?
不过,他很快就察觉到了不对劲——自己居然会为她进行辩解,居然会为她说话。
袁绍想,他一定是病糊涂了。
在养病的日子里,徐大夫又陆陆续续来了几次,不过他带来的也不尽然是好消息。徐大夫对袁绍说,依他的经验,名门望族出身的孩子,大多比平民体质要孱弱几分,几年积累下来,袁绍的根骨怕是损伤了不少,需得慢慢调理才是。
袁绍把徐大夫的话一一应下,后者继续说,如今自己开的药也都是治标不治本,不过南阳有位张机张先生,年纪轻轻但颇有学问,或许他能治好袁公子。
袁绍听说过这个人,那是从何颙的口中得知的。何颙和张机是同乡,他曾在张先生少年时为他指点迷津,袁绍记得,何颙对此人赞不绝口,他很欣赏那个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