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的下一站,就是长安。
远远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庞大的黑影,像是蛰伏待发的钢铁巨兽。
王无择勒住马,看着远处的长安城,不由得感慨:“上次来长安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长安倒是雄伟依旧。”
祾歌抬起头,一言不发。
他生在洛阳,长在洛阳,也就隔几年来一次长安,对长安实在有些不熟悉,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阿翁长眠于长安。
他叹了口气,才道:“我要去西明寺、昭陵和乾陵各走一趟,今晚不回驿站了。”
“昭陵是太宗皇帝,乾陵是先帝,这你要去看看我懂,但是西明寺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看西明寺?”王无择不解地问。
“因为西明寺在小殿下名下。”祾歌淡笑着说。
小殿下就是他自己,西明寺是他父亲李弘四岁时生病,二圣为了给李弘祈福,特意斥资建造了一座占地广阔的寺庙,足有十进之多,不仅冠绝本朝,甚至放在历朝历代都在前列。
就在这时,王孝杰的声音从他们身后飘来:“狗大户。”
王无择深表赞同。
不过他最后还是跟着祾歌去了昭陵。
“我才不跟着我老头,他对我严得要命,老喜欢揍儿子!”王无择撇嘴。
祾歌看了他一眼。
这种没心没肺的性格,他不信王孝杰对儿子格外严厉。
但他也没有拆穿王无择,只是安静地打马前行。
对于自己这位曾祖父,祾歌自己是既崇拜,又不服气的。如果他在那个时代,因缘际会,他是否能和曾祖父一较高下?
几人下了马,步行走在山道上。王无择看着路边的青砖,不由得感慨万千:“就连太宗皇帝这种人杰,也逝去几十年了。你看,连青石砖上,都长满了苔藓了。”
“但我们会长大。”祾歌说。
他带着王无择和苏戎墨叩拜了李世民,向他外婆临川公主葬出走去。忽然听到王无择叹了口气:“我忽然有感而发,刚刚成了一首诗。”
他漫步上山,道:
天下英雄至此休,华年又过几番秋。
旌旗卷奏秦王乐,殿阙通联汉帝州。
车马分明台作市,山形依旧冢成丘。
可怜千载兴亡事,目断陵前水自流。
这诗写得大气雄浑,虽然有为了作诗强说愁的嫌疑,但是写得确实不错。
王无择站在山崖边,负手而立。他今天仍旧是深蓝色配金色银杏叶的大氅,山风吹起他的衣衫,配上昭陵肃穆的气氛,倒显得他格外深沉。
然而不过一盏茶时间,他就开始自得起来:“怎么样,我的诗才不错吧。”
祾歌很想翻个白眼。
王无择用手肘捅了捅祾歌,冲他挤眉弄眼:“你快次韵和一首啊,让我也看看你的惊才艳艳。”
祾歌沉默片刻,表情有些复杂:“这是昭陵,是我家祖坟……”
王无择脸上的表情僵住了。
“抱歉。”他跟祾歌道歉,“但我觉得太宗皇帝爱热闹,他应该不会介意的。”
祾歌回头看了看昭陵。此处深林葱郁,安静肃穆,确实很适合咏怀。说真的,他是有些手痒了。
如果曾祖父不怪罪,他还真想赋诗一首——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和朋友次韵和诗。
“太宗皇帝最喜欢热闹,又不喜欢拘泥于繁文缛节,你就写呗,我们还没见过你写诗呢。”
祾歌犹豫片刻,最终点了头:“我先去拜拜祖先,回去就写。不过先说好,我不擅长诗文。”
“你居然也有不擅长的东西?我以为你什么都会呢。”王无择“啧啧”有声。他眼珠子一转,转而催促起苏戎墨:“你也一起来呗。”
苏戎墨安静地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离昭陵主墓最近的山陵,就是祾歌的太外婆,纪国太妃韦珪。她是柳季卿的祖父纪王李慎、祾歌的外婆临川公主李孟姜的生母。临川公主的女儿周静窈又嫁给李慎次子为妃,就是柳季卿的二伯母。
再往里走,就是祾歌外公外婆的合葬。祾歌的母亲周静姝和他的四舅舅周季重是龙凤胎,上面还有两个同母的同胞姐姐,三个同父异母的亲哥哥。他的外公周道务曾任营州都督,对如今的西州都督唐休璟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祾歌已经给四舅舅去过信,告知他会以四舅舅的儿子的身份前往西州任职,请他去信一封,跟唐都督打个招呼。
得知他受的伤是骨伤,周季重还附上一份药方,是一种叫“壮骨断续膏”的膏药,让他贴在右臂上慢慢养伤。
周家的几个姨母舅父都很疼他。
祾歌满脸怅然地在外公外婆墓前磕了头。
他想他们了。
离开昭陵后,他又去了乾陵。
这次磕完头,他坐在李治的陵墓前,喃喃地跟李治说话:“我跟阿婆吵架了……因为我很难受,难受得活不下去了……我要是不跟她吵架,我就想去跳河……”
他把脸贴在青石地砖上,轻声抽泣起来:“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是不是不忠不孝,但是我想活,不管怎么样我都想活……”
“我想要……我想要……”
他想要凌驾于女皇之上。
人是分三六九等的,他现在这么痛苦,就是因为他只能依附于阿婆生存。所以他想活,他想让阿婆再也不能掌控他,但是这是不孝的逆举,他不敢,又跃跃欲试……